早上5:30,出二楼房间,走到旅馆二楼朝湫水河一侧的露天阳台上。这小旅馆是在湫水河沿黄公路桥的东侧。四周全黑,完全还是浸在夜色里。空气中有一股尿骚气味。咋天挖土机在小旅馆前面开出了数百米长的露出古淤泥沟道,不知道这气味是不是来自过去遥远的百年前古码头土层覆盖了驴骡动物排泄物的残留?
我决定在这二楼观景平台上看一次黄河边上的日出。这个平台约宽三米二十米长,有五张圆桌放在阳台上,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设计。十米见方围出的小天井。这里可以观看日出,日落。
正前方是西南方向。从地图上看,湫水河被前面一座千米长的山岗阻挡,由西南转向西北方,差不多以角中分线方向进入黄河弯道。
前面这座山峦,如一只头朝西北方向、伏在地面上的巨大鳄鱼或蜥蜴,把它的头部伸向黄河……它离我所在阳台约千米远,右边低,高度约一百米;左边高,约二百米左右。它隆起的肚子和背上,有平行于地面四五条水平条纹,脖子和头顶上有两束相互正交的灯光。
从西到北方向,是黄河对岸十分平和的山岗很淡的影子;从北到东,是约二十度上升的山影;而从东到南,则是与两边山峦顶峰连接的浅盆U字型的山影。这里真的是碛口看晨曦到来的很棒的一个观景点。
这里海拔高度约700米左右。东偏南二三丈高位置,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那应该就是金星。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这启明星让我想起来了杜甫这段不朽的诗词。那个唐朝,真的是属于一个诗意倾诉者们的伟大的时代,他们把自己心中的感受,变成诗句,穿越时空,永恒的向同时代和后来人倾诉……
此刻是:“古镇天地幽,金星自燃明”。
满天星斗,似乎多少年我都没有见到过。我不由想,若是一百多年前,现在这个时分,这里应当马嘶人叫热闹起来的时间了……而此刻此时,这里四周却是万籁俱静,除了我这样一个现代人,站在露天阳台上等待日出。
写字的手指真的很冷。昨天晚上,梦见多年前一位逝去的大学同宿舍同学,他还活着,不过他只有三岁儿童的身体大小,向我诉说这些他所经历的艰辛历程……
我心中突然充满了悲伤……现在这个年龄段,我们已经开始感受到,离我们自己逝去的那个日子不再是遥远了……
听到远处一声雄鸡的鸣叫声,阳刚之气重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尼尔盖曼的《美国众神》中说的很客观:“如果我们不是孤岛,我们就会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们彼此隔隔绝孤立,隔绝于他人的悲哀之外。这是自我保护的天性。我们是一座座孤岛,其形状被所有故事一遍遍反复描绘。孤岛形状是不会改变的一个人出生,长大然后因为这种或那种死了。好了,其余的细节,你可以由自己的经历填充。你的故事和其他人的故事一样,没有任且独创内容,但也和其他人一样独一无二。”
我们这个年龄段,无论是想起了失去的朋友,还是逝去的亲人。我们都会主动阻断自己无用的悲伤情绪……我们明白了我们自己也将逝去,一切都将随风而逝……
“宇宙就是一个不断瓦解的过程,一切都在腐蚀,但我们依然尝试着稳定它们的状态。这种张力深深吸引着我,是我创作的核心。”我不记得是那个作家这样说过。
5:51,天空只是有点发白,但还没有亮。东方地平线有点泛白。
这空气中的异味,真可能是屋前和湫水河之间开挖深沟中古代河泥的气味……这是夜色中引起人怀古的引子……
现在小楼背后的三角形山顶黑色图像更清晰了……
5:55,东方凹下去的低山山影底线上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点极浅的红色……整个天空有点发白……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我又想起了苏东“赤壁赋”……
不可思议的文字,让千年之前的诗人音容笑貌,又在我眼前复活了……
这是我在北方的早晨,第一次在屋子周边观看黎明的到来。
我们现代人类在旅游期间,已经开始在山顶、在海边等待日出日落……现代大众,在一个旅游场合里,仪式性的等待日出日落——若不是因为旅游,我们日常生活中,除了诗人或者少数大自然狂热的爱好者外,几乎没有人这样耐着性子的,观看日出日落的过程……
这是感觉时间流逝的过程,让普通人觉得生命中时间真切存在的过程,也是我们人类感受太阳带来的大地气象万千变化的过程……这是人类每个人都有的美的感觉能力……
我是谁?我心中闪过初恋女孩的形象,天生的林黛玉形象,为什么我当年考试的运气就是那么差呢?可是我身上的培尔·金特式的没有责任感和承压能力,我们走在一起,真的会幸福吗?
这是永远不会再有解的问题了……时光不会倒流……
这是看日出的好地方。现在,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去古镇看一看……
最终,我还是决定就在旅馆的阳台上看碛口古镇的黎明,做成一件事。
6:01,启明星在东方大地浅盆轮廓中间变得更加白亮炽烈,浅盆式天空左边也变得亮了一些……
这里是碛口古镇小楼阳台上,大地上的黎明……
6:08,天更白了。星星大多退隐了,只有启明星仍然白亮……
我想起初恋女孩取下手套,低头接受我送给她第一封情书的一幕——三十七年前的景象,仍然如在眼前……我们的人类生命,流逝的竟然是如此之快……
6:17,天上只有两颗星星了。西南山体上方一颗,启明星一颗……
现在天亮了,四周的图像变得清晰,也是变乱了,没有夜色中的单纯……
6:21,我忍不住下到楼下,走了几分钟。很快,又退回我的小楼,还是专心地看一次古镇日出。
手冷得拿不住笔。
我已经无法想象古代人在这里是怎么生活。
正是过去四十年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改变了现代中国人民的生存状态,我们才住上了这样舒服的旅店。
已经看到黄河对岸低低山岗上黄土黑草的影子。这个方向,也是一个大脸盆式U字型地表外轮廓。只是右边盆边更低。
正面的西南方山体,现在可以看到坡面上有十五六层水平分布的条纹。
再次听到一两声雄鸡鸣叫声。真的十分亲切。古代此时,应当是此起彼落的雄鸡声响起。
少了云彩,古镇日出等待过程,简化为天空逐渐变白的过程。
6:48,太阳还没有出山的迹象。现在看到东方有一片农地。目光落到西北方,才发现黄河对岸U型外轮廓地貌中央有一座塔,估计应是镇水塔之类。U字体右侧起点,是不远处的黑龙庙顶和楼后面的东北方山体。这山体约百米高,顶部为约135度的锥角的金字塔山体,它与我正前方的山体过去或许为一体,被湫水河截成两堆?或许是地裂断层,先有裂缝,再被水流不断侵蚀扩大?
我们人类,如今能够通过数学模型建模,推测百万年以前的事情了。这是人类文明这两百年的才有事情!
真的不可思议,很多人类学家开始推想五十年或一百年以后,人类一定是人类和芯片,芯片与人体结合的人类3.0版。这将真的是人类的文明的悲剧……
这似乎也是西方文明的过失——对世界追根求源,最终将导致现在的人类2.0版世界灭绝……
若是仅仅存在伟大的中华文明,从来不求甚解,永远活在当下人的世界,永远就不有现代科技出现,人类顶多相互大刀互砍对方的脑袋……总有砍累的时候,不至于人类灭绝了人类……
我看过做第一个试管婴儿的医生纪录片。他说,现在技术可以选择出生婴儿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也就是说,中国人也可以生出金发碧眼的孩子,并不需和洋人结婚——只要在基因上做一点小动作。只是现在人类还克制不用这个技术。他说,但是,人类只要掌握了一门技术,最终一定会忍不住去使用的……
我们人类科技的进步,使我们人类都不能预知自己的未来了……
想太远了……四周的景色,在白天显得有些乱了……
真的很冷。若你不是大自然的爱好者,你是不会这样努力去观看这样似乎是十分平凡的黎明——但是,这对于我来说,真的很新鲜啊,这是我观看第一次黄河边上的黎明啊……
写这样的游记,现在还有读者吗?美国作家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在《今天过得怎么样》中说:
“受过教育的人成千上万,他们都会对你说:他们喜欢诗歌、喜欢哲学、喜欢绘画,但他们根本不懂这些,也没有写诗、学哲学或作画;实际上,他们也根本不关心这些,也不愿为此做出任何牺牲,更不可能为此花什么时间一一他们不读、不看,也不听。他们真正的兴趣是在商业上、专业上、政治上、性生活上,以及财务上。他们不必靠艺术生活,没有艺术也照样生活,也不必通过艺术获得生活。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又心甘情愿地受艺术的影响。”
我热爱写这样的观看大自然的文字,甚至不关心有无读者。“人间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美国作家约翰‧麦克菲在《写作这门手艺》中写道:
“就像雪片和指纹那样,没有两个作家完全相同。不会有人跟你的写作方式完全一样,或者跟其他人完全一样。因为这一点,作家之间不存在真正的竞争。那些看起来像是竞争的东西,实际上不过是嫉妒和谣言罢了。严格地说,写作是一个自我发展的过程。你只和你自己展开竞争。通过写作,你自己得到了拓展。”
写作,无疑会展示你是世界中的独一无二的人。
6:58,从东方亮度看,太阳似乎在东偏南三十度方向升起, 不知是不是我的苹果手机指南针出错了.
小镇柳树延续小楼前就停止了。
7:01,东方地平线变黄红色,太阳快出来了。西方黄河对岸山岗的上一层, 被染成了一长条紫红色带,很美!
这是被旅游者忽略了的黄河边的日出……
7:06,东南方一个山顶被照亮了,但太阳还未出来。
7:09,太阳仍是千呼万盼不出地平线。
18世纪末,地理学家詹姆斯·赫顿在他的《地球的理论》里说:“高山和海岸线表面上的永久性,实际上来自于人类的短暂寿命的错觉。如果能得永生,我们不仅能亲眼看到文明的衰败,还能目击地球表面的彻底重组。我们将会眼看着高山由于腐蚀而磨损老化,然后变成平原。我们会看到新的大陆板块在海底形成。”这本书最后说:“我们既没有找到地球起源的痕迹,也没有找到终结的可能性。”
有人说,也许正是这种不可言说的对地质时间的升华体验,让旅游者产生了对山的爱恋。
7:12,我是谁?是一个对大自然最灵敏的心灵?
东南方三角形都亮了,但太阳仍然没有出来。
我总是喜欢观察大自然的细微变化,从白天云朵到夜半星空那深邃的宇宙影像;从大漠到雪景;从成片的森林到一望无际的原野, 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
7:14,太阳己经将四周的山岗全部都照亮了,唯有它自己仍未显露真身。
这真的是漫长的日出,它一直在长城垛口式的大地山凹后,一直未肯出来……
我的手机镜头里,已经能够显示出在地平线上的光华。黄河对岸全部山岗都亮了,西南方山岗几乎全亮了,东北山岗也亮了,可是太阳还没有出来……
吃早餐的时间都要到了。我的位置前方地平线上,正好有梯形山丘,挡住了太阳。那梯形两侧光芒,构成了一个金字塔黑影……
7:21,梯形正中央白亮白炽的太阳露出月牙型,我的手被照亮,太阳在150度顶角的金字塔正上方。
7:22,半个太阳出来了,无法正视,最白炽,
7:23,整个太阳来了,白轮,在一片光亮中,东方低山岗变成了灰黑色的影子。
这是我一生第一次在黄河边看日出。
西方的黄河对岸变成了黑绿色。屋前不远的地方柳树绿色,非常特别,一种温暖的阳光中的冷绿,冷美人般的美艳……
约塞米蒂的著名自然摄影师安塞尔·亚当斯在一封吊唁友人逝去信函中写道:“在这个浮夸的年代,环游世界追寻伟大事物容易,留心身旁发生的微小奇迹很难。晨曦、花朵和许多不为人知的琐细事物,构成了世界的美丽所在。”
我们人类只能在环境差异时,才能更加敏感地感受到大自然存在和大自然的美……
“鸡声茅屋店,人迹板桥霜。”这句千年名言,或者只能在我们这一代人心里还唤起诗意,对我们下一代或者就无感了……因为他们几乎没有这样的生活阅历了,无论是鸡声茅屋店,还是人迹板桥霜,都不曾经历过……
赵匡胤的《咏初日》:“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水如火发。一轮倾刻上天衢,逐退群星逐残月。”这头二句,质朴粗犷。诗的框架结构,反而将这粗糙的语言,衬出了诗意——如同一块山野里的粗砺大石块,放在人类的庭院之中,反而显出一种境界和独特的美;若是放在山上,它只是一块野石而己。后两句,倒是一种人的霸气,是事实。只是这个顷刻,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日出时间……
这简单平白的诗句,李白会写吗?苏东坡会写吗?他们似乎永远不会这样写,他们写不出前两句粗野,而对后面两句,对他们而言,这是太大白话,太显而易见,不会去说——然而,一个要打天下的人,这又是人生的目标,他们才会想到这一点……
赵匡胤这首《日诗》还有另一个版本:
“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水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却赶月。”
这版的诗,更接近我今天早上看到的日出,文人气息太重;却不如前一版的气势。
想想赵匡胤另一个诗句:“末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若是普通人写,大家未必是这样惊艳。帝王写了,才觉人诗相配,显得格外真实。
大宋的太阳,的确是中国文明史最灿烂的日照。
唐代张蠙的“登单于台”:
“边兵春尽回,独上单于台。
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
沙翻痕似浪,风急响疑雷。
欲向阴关度,阴关晓不开。”
这里“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这诗真的土气,却是高原辽阔的画面顿时生出。
这两首黄河的日出的诗,都带着黄土高原的土气,画出单调干燥的日出景象……这与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水乡,完全不同的气质……
我们在旅游中回顾历史,我们的生命似乎会得到延伸……
“不知东方既白”“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怎不忆江南?”、“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
日出时,旭日东升、充满希望、充满光明、朝气勃勃的景象,历史上文人墨客,为它写下了这些描写日出的古诗词名句……
真正的诗人,会化平凡为神奇……
冷凛的空气,夜色里湫水河两侧的黑色的山影,明亮的启明星,纯粹的东方白色天幕,紫红色的黄河对岸,暖阳冷绿的湫水河畔的柳树……今天碛口古镇的晨曦……
7:26,太阳两尺高了,世界已经变成了天地万物复苏的人间……
现在,我真的要离开阳台了……
吴砺
2020.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