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书香 作者:安徽知名作家潘小平
当鲜红的国旗,在桐中的操场上冉冉升起的时候,古城的天空中才刚刚露出微薄的晨曦。 玻璃一样清脆的童声响起来了,响彻连绵起伏的屋宇,惊飞一阵又一阵鸽群。
字幕: 后十百年人材奋兴胚胎于此,合东西国学问精粹陶冶而成。吴汝纶
孩子们诵读的,是他们的第一任校长吴汝纶为学校题写的楹联,如今他的画像和他手书的这幅字,就保存在这座年代久远的小楼里。 距离1902年吴汝纶创办桐城中学,差不多一个世纪过去了,百年风雨的冲刷,使这里的一切都带上了古意。
惜抱轩的银杏树,依然郁郁葱葱,但古文大家姚鼐的故居, 却已找不到痕迹了。
在我国历史上,桐城派是绵延最为久远的古文派别,从方苞倡言义法到刘大魁提出"神气",再到姚鼐总结为义理、考据、词章,形成了完整的散文理论体系。 惜抱轩,在有清一代的文坛上,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
当社会日趋腐败,文风日益枯萎的时候,姚鼐及其弟子们,大张桐城古文的旗帜,对陈腐的文坛进行廓清,清代文风因之大变。
姚鼐曾先后主讲于钟山、梅花、紫阳、敬敷等书院40年,弟子遍天下,著名的有梅宗亮、管同、方东树、姚莹,世称"姚门四杰"。
座落在城西一带的方东树家庙和城北天尺楼,今天依然保存完好。 城北等巷内的姚莹故居,其后人名为"慎宜轩"的,至今院中仍有红梅、绿竹各一株。
"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虽不免夸张,但也确实指出了桐城派在清代文坛,乃至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规模、地位和影响。
字幕: 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
姚鼐《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
在解放后我国的中学课本上,先后有8篇文章,是出自桐城派古文。 如方望溪的《狱中杂记》、《左忠毅公逸事》,姚鼐的《登泰山记》、薜福成的《观巴黎油画记》等等,至于收在大学文科教材里的就更多了。这似乎也说明了,这个领袖清代文坛200年的古文派别,自有它内在的生命力。
桐城古有"七省通衢"之称,文风兴盛,早在明中叶,就有竟相结社、讲学之风,有力地推动了皖江一带的文化繁荣。 桐城文庙,始建于元代,被称为"江南文庙之冠",至今已有680多年的历史。 文庙又称学宫,在有清一代,这里共培养出286名进士, 桐城派就是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形成。
这座有辽金遗风的古建筑,以木雕最为著名,仅门楼一处,就有60多幅木雕浮雕,都是鼓励士子们读书做官的画图。
桐城出的最大的官,是康熙朝的张英和他的儿子张廷玉,都做到了文华殿大学士,人称父子双宰相。 张氏故居,在今天六尺巷一带,当年宰相府第,已荡然不见痕迹,唯六尺巷的故事,仍在这块土地上流传,象征着一种气度和胸襟,给今人以启迪。 相传张英在京为官时,家人飞马传送一封家书,说是邻人吴氏盖房,占用了张家的宅基。张英看后,提笔写道: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字幕: 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家人见了张英的诗,就让地三尺;吴氏受到感动,也退到三尺之外,于是,这桐城城里,从此就有了六尺巷。 他的儿子张廷玉,为官机敏,对雍乾两朝的政治都影响很大。他是《三朝实录》、《国史》、《明史》等书的总裁,尤以《明史》一书,为史学界所推重。
他们父子的墓葬,都修建得很有气势。
在桐城,还有一个立志修撰明史的人,叫戴名世,却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被清廷诛杀,并被株连九族。 使戴名世蒙难的《南山集》,是一部史学力作。明清易代之际,民间私修的史学著作风起云涌,戴名世希望能在这种混乱杂芜中保存亡明的史实,在这点上,勇气和见识,都与司马迁有相似之处。 梁启超认为:戴名世的史才史识,在当时无人可比。
字幕: 戴名世史才史识一时无两。梁启超
戴名世死后,葬在他的老家桐城红庙乡清水村,他的家族,一同蒙难的有老少几百口,传说都是淹死在他门前的这口水塘中。 因此在当地,这口塘又叫鬼塘。
一个阴雨绵绵的春日,我们来到戴名世的墓地,在无边的菜花中间,这个一代史才的墓地,显得格外冷清。 古语说"圣人名世",起这个名字的戴名世没有想到,他名于世的,竟是乱世文人的命运。
方苞因为与戴名世交往密切,又为《南山集》作序,也株连在戴案中,被打入刑部大牢。 但他也因此写出了他的传世名作《狱中杂记》。牢狱之灾使他的文字洗练苍劲,风骨凛凛。这以后他才对在东厂监狱受尽酷刑的左光斗有深切的理解,写出中国散文史上的名篇《左忠毅公逸事》。
戴名世使这座长江边上的小城,从此有了骨头。
桐城从这时起,便注定要成为一座名城。 中国历史上,也注定要有一个新的古文派别诞生。
但是桐城派和桐城文化,也是皖江两岸上千年文风浸染烘托而成。早在桐城派出现之前,在庐江郡下属的舒城、桐城、庐江、潜山等地,就以私人修史著述丰厚而著称。尤其是庐江何氏,出了许多名重一时的大学者,如西晋何桢,东晋何充,南北朝时期的何尚之,何偃,都为皖江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何偃的弟弟何求,还有另一个何氏后人何之元,后来都隐居在潜山,闭门读书,闭门著书。何之元的《梁典》30卷,记述了梁朝兴亡盛衰的全过程,内中有着无限的感慨。
离开桐城,我们前往潜山。问路的时候,已经能够分辨出方言的差异,我们的车子,正缓缓进入皖西的大山。 山河壮丽,车窗外的地貌和风物,都显示出迥异于平原的特点。
潜山春秋时为皖国,境内有皖山皖水,安徽简称皖,即源于这里。 落日辉煌之中,我们来寻访安徽的源头。 春季里的皖水泗漫无边,从皖山下缓缓流过。
皖山又名天柱山,向以雄、奇、灵、秀著称,《史记》中有汉武帝封天柱山为南岳的记载,诗人李白则称赞它"奇峰出奇云,秀水含秀气",使皖山声名远播。
字幕: 奇峰出奇云,秀水含秀气。李白
天柱山下野人寨,有一条幽深的山谷,溪间流水潺潺,终年不绝。两岸与溪间巨石之上,有唐宋以来历代文人留下的摩崖石刻300多处。
东去潜水200多米,是新石器时期的薜家岗遗址,站在它高高的台地上,我们依然可以感到,拂面而来的春风,像新石器时代一样的温和。这里三面临水,一面倚山,是渔猎的好地方,而且土地肥沃,气候温和。5000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在这里生息繁衍。 我们去的时候,紫云英正在开放,农人和牛,都美好如初。
这是一块历史悠久、文化丰厚的土地,根据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就产生在这里推断,潜山大地,很早就有了吹歌、散乐等等古老的戏曲流布。这一带是安徽戏曲品种保存最多的地方,弹腔、徽调、高腔、黄梅等待,都曾在潜山的山区和畈区流行。
潜山是徽调的发祥地,于明末清初开始出现,乾隆年间普遍盛行。规模最大的,最有影响的班社,是皖河镇程家井的"四箴堂",不仅活动于潜山境内以及皖河、石牌一带,还一年两度随徽商到皖南、苏州演出,上达汉川,下至苏杭,都有他们活动的踪迹。 经过潜山、石牌几代艺人的积累,到了程长庚的父亲程祥桂,终于将徽调带入北京。再经过程长庚的博采之长,熔徽调、汉调、昆腔于一炉,这才有了京剧的诞生。
程长庚也因此被称为"徽班领袖,京剧鼻祖"。
万涧古戏楼,在乾隆年间,就是徽班演出的场所,想来后来的"皖中人杰"程长庚,也在这里唱过戏。 现在台上正在演唱的,却是黄梅戏的《路遇》。
由于徽班相继流寓京都和苏南,地方小戏黄梅戏便以贴近生活的剧情和清新的曲调进入农村舞台,逐渐代替了徽剧。黄梅戏的发源地在怀宁的石牌,早期艺人,多为贫苦的卖唱女子,青春活泼,通俗热闹便成为它的特点。
严凤英将黄梅戏由流布于乡野的地方小调,发展为一个现代剧种。在戏曲艺术整体不景气的今天,黄梅戏正以它鲜明的通俗文化的特点,嬴得现代观众。
今天,在潜山的丛山峻龄之间,仍然活跃着许多这样的戏班和流散艺人。大山的阻隔,使得高腔、弹腔、青阳腔,这些古老的剧种,得以在皖西南一带保留下来。 而一度在皖北十分流行的泗洲戏,拉魂腔,近年来则几乎已经在一马平
川的大平原上消亡了。
在贵池的东南山区,至今流行着一种被称作"傩"的仪式戏剧,是一种极为古老的文化遗存。 中国自有历史以来,就是以农为本,对土地保持着久远的依赖和眷恋,春秋四时,均有隆重的祭祀。傩的起源,与祭祀、崇拜、繁衍、土地、丰收等等概念有关。 春秋时,就是孔子,看见乡人傩祀的队伍,也是毕恭毕敬地肃立在一边。
农历丁丑年的正月十五,我们赶到了贵池,贵池的广大乡村,傩事正红火。
现在迎面走过来的,是梅街姚姓的队伍。姚是东南乡的大姓,自古聚族而居,人口繁衍,有九刘十三姚的说法。 乡人傩兼有祭社与祭祖的双重含义,通常是一个家族一台傩。
大山深处的殷村,是姚官保居住的地方,姚官保是东南乡有名的社首,懂得傩祀的全部仪式和所有的演出曲目。 在姚街一带,他受到非常的尊重。 后来,摄制组还特意又去了一趟殷村,给村子里的人看我们春节拍下的镜头。姚官保到山上采茶去了,这个东南乡有名的社首,又恢复了农人的辛苦。
面具是傩祀活动的中心,傩的全过程,都围绕着面具进行。有的家族给面具装金。表示对面具神的崇拜。 面具有种种禁忌,妇女是不能去触摸的。
一般家族的面具,都是24尊,称为24尊嚎啕神。嚎啕是大哭的意思,又叫歌哭,是一种与鬼神相通的巫语。古人深信,歌与哭都能感动神鬼,让他们有怜恤之心。 贵池古为吴楚之地,吴楚都笃信巫术。
因为孟姜女的哭声感天动地,曾将万里长城哭塌,所以贵池傩普遍上演孟姜女的故事。
伞是傩中除面具而外又一个重要的载体,天圆地方是极为古老的对宇宙的认识,伞,就是天穹的象征。 淮河流域流行的民间歌舞花鼓灯中,也有一把装点得五彩缤纷的大伞,同样是远古天宇崇拜的痕迹,表现出淮夷文化和吴楚文化的相通。
贵池民谚:无傩不成村。 又一支傩戏队伍上路了,这时,太阳才刚刚升起。
层层叠叠的大山和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将这种中原早已消失了的古老仪式,完整地保留下来。
池州地区黄梅戏剧团的排演场里,也正在排练这种古老的傩仪,准备到法国去演出。 也许要不了多少年,这一切都将成为历史。但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文化才显出了厚重。返回的途中经过九花华,正遇上漫天飞雪,大雪将这座有名的佛山装点得冰清玉洁。在皖西南的山地,我们整整奔波了一个冬春,当我们再次回到桐城时,已是万木争荣的春天。满城樟木散发出阵阵幽香,屏息静听,仿佛还能听到李公麟笔下哒哒的马蹄声。
当年,吴汝纶奉命赴日本考究学制,本意是在北京创办京师大学堂,不想却遭到恶势力的排挤攻击,不得已在家乡办了桐城中学。他给桐中题写的对联,表达了他革新教育、造就人才、振兴国家的愿望。百年之下,我们仍然能够感到他的苦心和无奈。
字幕: 吴先生为天下人才谋,不得已而施之一乡,其苦心可悲。姚叔节
吴汝纶于1903年的正月,桐城学堂开学典礼的前夕去世,出师未捷身先死,令人悲慨难言。如今,他手植的紫藤依然繁茂,由他邀来的日本学者左川东明设计并督造的藏书楼半山阁,也还保存完好。
他撰写的十几万字的赴日考察文稿,详尽叙述了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教育改革,为京师大学堂章程的制订,提供了蓝本。民国时期,我国大、中、小学的分设,以及学制和课程的设置,也都不出这部文稿的框架。 吴汝纶当之无愧,是我国近代教育第一人。
后来,京师大学堂总教习一职,由孙家鼐担任。孙家鼐是清末状元,官至大学士,人称寿州相国,也是安徽人。 近代安徽文化界,就对全国的影响而言,莫过于吴汝纶,孙家鼐二人。
桐城派产生于清代这个特定的社会,在有清一代,成为中国散文发展史上的一个颠峰。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桐城派受到猛烈的冲击,但它的完整系统的散文理论和创作实践,却不能完全抹杀。鸦片战之后,面对深重的民族危机,桐城派的许多人,跟上了近代化的步伐。吴汝纶是不用说了,姚莹在台湾任上,坚持抗英,薜福成主张振兴工商经济,林纾大量翻译西方名著以求改变社会,吴门弟子严修、周馥等人,更是投身到变法图强的洋务运动之中。同文馆里,有一大批吴门弟子,他们翻译介绍西方思想,必须借助白话,这才有了近来的胡适、陈独委的白话文运动。
就是当代著名美学家朱光潜,海外享有"一代大哲"之誉的哲学家方东美,也都生于斯,长于斯,深受桐城文化的影响。
今天的桐城,平均每个村子出4 名硕士或博士,每年高考,有近千名本科以上的学生进入全国各高校,他们绝大部分,是从桐中的大门内走出。 [此帖子已被 嬉子之波 在 2007-6-11 13:56:47 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