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的圆明园（四）

吴砺

                          重归的圆明园（四）

                                                                                                                                                                                  ——北京行之四

                              （五）

14:14，到达“九州景区”的“圆明园”入口处。过小桥。一片小冰湖四周环绕着黄色的一米高一米宽的芦苇，暖色调与冰面形成了清淡的对比，让人爽目……

   沿湖边左边的冰河道绕行。走过冰河，上左岸，回首北方园区两条山岗上之间小河，山岗稀疏的树木，尤其那些立在鱼脊般光滑曲线的山的不多落叶树木，少许几株松树，总觉得是一大幅中国活生生的古代画卷，总觉得你内心什么地方被打动，却又表达不出来……

  “树林，这些与大地紧密接触的古老沉默的生物

      在美好而温柔的休憩中半醒半睡

   只等着春天唤醒，展开新颜”

   多么奇妙的诗人的语言啊！华兹华斯自己比喻说，他像是风一吹就会响起和谐乐音的竖琴……我觉得自己心也是同样，只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已像他一样，能用文字将自己心中流出乐音完美的记录下来，并闪烁着非凡的光芒……

    向南前行，这里有一大片平坦的枯黄色草坪，它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清淡的纯净的白黄的艳丽，枯黄的令人心动的艳……特别是草坪左右侧垂直小山岗上，那贫瘠的山岗上松树黑绿，在阳光下对比草坪的白黄，构成真正的古代一幅舒展的山水画卷……

为什么会是清朝，那些来自北山里水间的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反而有描绘圆明园这片立体的中国山水画的大手笔的情结情怀？

走到草坪的南端。阳光下，回首微型山凹中一片白黄干草坪，它与黄绿矮松和落叶树，几米高的山岗，构成的质朴舒展的自然风景画卷，美得让我再次在圆明园落下被感动的泪水……

    空气中洋溢着即将到来春的气息，你能感到圆明园光秃秃的山丘和树木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圆明园冬天的美或许来自清淡，天空的空旷是现代化的城市中的意外，从钢筋水泥的现代世界，突然走进了纯粹的裸色的灰土，石头，树林，草的世界，这是对现代文明的逃离……这里冬天的天空和太阳都是遥远的，空旷的，温和的……天空似白面书生，干干净净，日光柔和，让人懒散而放松；这是一个陌生的圆明园，它的空旷，它天空的嘹亮，草坪的豁达平和，山丘土色的松懈，林中的疏淡，生机勃勃的怀春；北方吹来冷空气被绚丽的阳光加以调制，有时有点凛冽的，但十分惬意，有时有点䁔洋洋的……

    冬末春初枯色的圆明园，是最接近古代中国的山水画卷的画面，因为落叶后的树更清淡简洁，同画中的树林最接近。这是我过去未见到过的圆明园，一是我没有冬天来过这里，更因这一部分圆明园过去没有恢复其山水系。

    走到“如意桥”，左边一片牛胃状的冰湖面，太阳照得麻脸一样不平的冰面上一片白茫茫的光亮……而对面低低山岗环绕，云淡日清，疏林印在天空中，真的很美……而湖边的叠石与冰湖成一色，另一类和谐……

    自然界的大山大水的美，永远与我们生活的环境太远，与我们总会有些隔，如同宗教中的神一样……而这人工创建的大自然中园林中的山水，多是主要尺寸与人类身体的尺寸体量相近，更易达到真正的和谐……圆明园山丘的高度,不过人体身高的二三倍，河宽不过人体长的二三倍……这如同人类和马的尺寸相当，与狗尺寸也不会相差太大，这更易建立亲近的感觉……

这或许是中国园林的伟大内涵之一啊……

                           （六）

绕河道西行。大清帝国初期,气势如虹啊，弄个圆明园，让我们现在仍然念念不忘。这些人工山丘意味着什么？这些设计者必须有天才的空间美感的想象力啊……

下午3:06，到达了圆明园西端的边缘，可听到园外汽车的轰鸣声，听到了尘世的喧嚣……只是清朝皇帝在这里时，肯定没有这种噪声的骚扰……

这里一片湖面已变成了水面，而湖边的河道，仍是冰层结实如大理石……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地尽头的北京的西方山峦了……

到了“万方安和”的“对溪山”小码头，这过去码头石头地基已重新铺设了。

我在圆明园看到的是与人类最亲近的最相亲相爱的山水……

到了“武陵春色”。皇帝这个“动物”，当年占据的地盘真够大的……

这是真正有点桃花源的感觉，尽管我没有见到任何桃树。

来到“品诗堂”的旧址。这儿真的很安详。三面土岗围出了的小天地。走到这小山岗的上方，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西面山岚三四个波浪相连，更远处的青色山黑绿中带着点褐色，这些是大自然真实的山峦……当年的皇帝，应当也在此处眺望这不远处的西山啊……

清朝的早期皇帝，如同过去质朴的乡村农民，对读书人的生活向往，对汉人的文化人的文化生活向往啊……“品诗堂”，那个乾隆皇帝一生写了四万多首诗，这是一个边疆化的民族，为证明自己“也行”的最顽强的努力啊……

我觉得自己被淹没在这河道山丘的峰回路转之中了。我走过杭州的部分山峦，如龙井村周边的山峦，那里也真的很美，只是那山还是太大，没办法与人类亲近……

看着这些河道两侧的青石，不知当年的建园者是怎样将这些大石块搬到这里的啊……或许是马车拉过来的吧……

走到“映水兰香”的旧址，这是乾隆皇帝象征性种田的地方。这里一片水塘，水塘一侧有十几棵二三层楼高的柳树，在夕阳金色的阳光中垂下十几组金色的柳条，真的很让人感动……

关于柳树，我们中国已有太多的古诗写她……最有名应是“杨柳岸，晓风残月” ……多么浪漫的远古早晨，从柳永那里吹来的晨风，至今仍是这么的清新……而我看到西方的诗人，却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着对柳树的感情：

“等我死去，亲爱的朋友，

    请在我的坟墓上栽一棵杨柳，

    我爱它那一簇簇涕泣的绿叶，

    它那淡淡的颜色使我感到温柔亲切，

    在我将要在那里永眠的土地上，

    杨柳的绿荫呵，将显得轻盈凉爽。”

这是刻在法国大诗人缪塞墓碑上的诗。

不用说，中国诗人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在墓地上种一棵杨柳……我却觉得这圆明园的柳树，真是种在康熙大帝和乾隆大帝的灵魂的墓碑前，否则他们总会让我想起这两位呢？

如世界真有灵魂，他们两位今天一定同我一样正在圆明园中游荡……

到处是冰河道，山岗上到处是游人踩出的白色小路。西方阳光在五六米宽的冰河冰面上，在无光地面中间截出一段强烈的辉眼模糊的白光反光段面……真的好奇异，也很漂亮……

有黑松树在落叶林山岗上，它们不多身影，点缀出如诗如画的气息……

不断在冰河道已小路上绕行。当一段河道正好朝西时，则无光暗色的地面中凹下一道更长冰面反光带，亮出一长带白色艳艳的美……

这些干燥的土丘和它下方婉延的冰冻的河道，土丘上的树林，构成了似乎永远看不完的画卷，你只能默记于心，却感叹那随时变幻的美感在不断地逝去，即使可无穷无尽拍摄的手机相像，只能留住她一点鸿印……

这公园与世界无关的宁静和安详，写在树上，写在空气中，写在远处西山的山峦上……

我想起了我大学时代第一次来北京做毕业设计的第一天的傍晚，我看到玉泉路长安街的白杨树上方明亮的金星，还有天空的那份静谧……

心满意足在山林中，享受着中国古代山水名画般的清淡景色，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身上血液畅快流遍了我的全身。那遗失很久了的青春岁月中物我皆忘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里山林美得胸襟开阔，我似乎感到了这样没有落叶的人工山丘，如有巨蟒身躯，仿佛亦有血液流动，富有生命的活力……

约翰·巴斯勒说过：“冬日的空气中，到处都洋溢着强健和阳刚的成份，人的心灵可以从植物茂盛的大自然里汲取许多看不见的营养。”这句话用到今天下午的圆明园，是多么的贴切……

落日平静地缓缓下降，冰面上天穹显得温和慈祥……

光光赤裸的冰带在山丘之中蜿延，多么意想不到的景色啊！

多么完美的宁静，大自然并不是在沉睡，这圆明园的冬末春初让我沉醉！

                            （七）

乱穿。似乎圆明园无穷无尽……我知道傍晚己临近，我急于走完圆明园……

来到“天然图画”旧址。这里有一片两三个篮球场大小的二三米高的芦苇荡，它的南面有圆弧形小土山岗围住芦苇荡的南侧。此时夕阳已只有两丈高，金色的阳光灿烂地斜照在这片干燥的如麦秆淡黄色的轻盈的成片的芦苇荡中，这真是我一生见到过的最美的金灿灿的植物群落……它轻盈芦花被夕阳照耀，迎着阳光方向看去，如一尾尾孔雀白色轻盈的尾羽……看着它们，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绝无任何阴影的……

现在是下午4:40，芦苇荡的北面是长约百米一片宽广冰湖面。夕阳倒映在冰湖面上的巨大的白色光带，长剑一样将冰湖面切成了两半。这两侧的冰面是淡灰白色的，而塘边还有一排一人高单薄焦黄的芦苇，它们给这片长约百米的湖面添了暖色。

这是我一生看到冬天最辉煌的时刻之一……甚至是没有之一的辉煌……

湖对面的稀稀林木，为湖边安装了轻盈的边带，也在天幕上描画出透明的网络……这白茫茫的冰面上，那白色的光剑，在冰面上真的灼灼如出炉的钢水流淌啊……

我在这芦苇荡，这冰湖边来回在转了几次，真的舍不得走啊……

沉醉，沉醉……不知归去，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灿烂的辉煌落日余辉中的冰流冰湖，这样缠绵辉煌诗意画面的圆明园……

这太阳真正的白炽辉煌带着金色，悬挂在地平线上空……

前行。那辉煌的巨大圆日赤白，随着我的步伐，在山岗的黑色树干中露脸，熔断黑色的枝条，在干冰宽曲线的河道上投下金色的迷糊的光亮光带，照亮了河道边黄昏前最后金色的芦苇……

谁能描述辉煌的巨轮般的太阳，在山岗上与成排的枯树林带最后合影留念时的美……

我多么希望自己笔下流出的文字，能留下圆明园此刻冬天落日在山丘树林树干间的辉煌，让它的光辉永留在字面上；在我的文字中，我希望这里玉石一样冰面长带，将永远地停滞在这干燥婉延流淌般的不高山丘之间的微型峡谷之中，每当人们看到它们，心灵则可以永久驻留在我的文字构画出的美丽画面中……

这圆明园银色冰流和玉带在大地上，似乎是无羁无盼，它冰面上一片正反射着下午珍珠粉般一片模糊落日黄白色光亮，散射着朦胧而耀眼的柔光……

这无声的风景，这光，影和极度的宁静，使我从心中涌出了极为纯真的对这一片北方大地神奇一角的爱……

一切悄然无声，只有一片温婉的质朴的和谐，弥漫在傍晚的林间小路上，散布在山丘之间的空旷冰冻的小湖面上，还有湖面微艳干干的褐黄色轻盈稀朗的芦苇枝干上……仿佛它们正把天堂的清淡喜悦画面，在我的眼前铺展开来，它将我们生命中所能感受到的永恒，在此刻呈现……我恨不得永恒地站在这里，将时光停在此刻……

经过多少年的等待，圆明园的山丘，山丘上林木的后代，清淡的天空，山丘之间玉石一般的冰流，如今又重回到它们诞生之地，变得更加亲切可人……

冬天将水流冻住了，在无叶疏稀山林之间，带来了更纯粹的宁静，如晚霞间露出的一抹苍天……

暮色苍茫中，我来到了圆明园入口处的两片小湖面“曲院风荷”边。黄色的芦苇在北端的小湖边缘构成最美的湖边边带，围出了一个导弹弹头形状……

                              （八）

5:40，再次回到了福海。此时天色已暗，福海显得单调，不过你可依稀看到福海湖边圆弧型黄金色垂柳，形成了世界上最美的垂帘长墙……

四下望去，没有一片云在天空中移动。暮色苍茫，现在是体会生命的宁静时分。忽然福海中传来奇怪的时断时续的呼啸声。

仔细倾听，发现福海冰面下发出低沉的“呼”、“湖”的呼啸声，我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冰面上此起彼伏的呼啸声……

这是大自然最神奇的呼喊声……如大自然巨兽胃里连续不断的翻滚声音……

多么蛮荒的冬末春初的声音啊！粗犷而怪异，如幽灵般巨兽在福海巨大冰盖下无常出没各处，低声咆哮着……

“当伟大的拜伦离开拉维纳，

    要在大海里找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在那里英雄地结束他不朽的忧愁。”

我也不记得这是那位诗人写过这样的诗句。我们这些凡人或许也有人曾梦想过自己的一生有这样的光荣的结束……康熙大帝做到了，乾隆皇帝不也做到了吗？他们的身躯己逝于十三陵的地下，他们的灵魂或许永恒的停魄在片圆明园中……

他们走了，却仍创造了这一片园林供我们后人漫步其中，即使这片园林首曾经处在历史那长达百余年烈焰中，但它却如中国古老传说中的火凤凰一样，如今又重生了……

如今看到这老朋友般的圆明园的山丘和天空，我仿佛重新返回了青春时光；在这永远飘着云朵的时刻变化的天空下，我漫步在昔日帝王意志下曾被改造过的这些土地上……

夜色遮蔽了我白天流连过的公园……

6:00，到公园南门，冰湖面中悬空一段长带，如焦黄的长面包，美得让你惊奇，那是一个投影灯斜照在冰面上产生的反光带……

暮色苍茫……

我无意中抬头看到右上方的夜空中已高悬令人神往的月牙，一种微妙的陌生感的夜色已落入了圆明园。我想起了华兹华斯的诗，斯人已逝，他的诗歌却如同这天上的星月一样，仍留在人间：

“一弯新月，爱神的一颗星，

         你们俩为傍晚时分添辉增光

    只隔着一小片天空相望——

        就请说说，免得我分不清：

    你们那位是侍从，哪位是女王？

吴砺

20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