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日落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我乘动车D1680从福州到杭州市。下午二点半到了武林路的旅馆。
三点四十五分。从武林路走到北山是与湖滨路交界的西湖东北角的圣塘闸亭。
下午西方的天空一片白炽,太阳在马路上高高无叶无序的梧桐树枝间白亮得无法直视,湖边宽阔的光净大理石人行道上是长而宽大面积黄白色模糊的太阳反射光亮。
前几天杭州市一定被北风有力地吹刮过,彻底消除了空气中所有的水气和尘埃,才带给了今天下午杭州和西湖如此纯净的冬日空气和炽白的阳光!这给了在冬季温暖如春的南方生活的我极深的北方冬天全新的世界印象。
现在看到的是与四月前的十月份看到的大不相同的让人振奋的冬日炽白的灿烂阳光之中的新西湖。
整个西湖明净如洗,笼罩在白色的光雾之中!
太阳正在与北山路湖岸成约三十度角的西方天空中放射着无数根灼目银针,正在无穷无尽地兴高采烈地向整个天空、大地和湖面发泄着她使不完的精力和喷发着绵密细腻白炽的光的瀑布。她在湖面划出了炽白灼目的光带与湖岸构成约三十度锐角的三角形。
眼前的西湖真是一场视觉的盛宴啊!灰蓝色基底的湖水起伏的波浪上映着天空的白亮,一尘不染明净的天空皓白,亮度不均。西南方的天空越靠近地面越白,白中泛淡黄,它们形成极为明亮的辽阔的背景,将西湖对岸近处和远处一波又一波浅灰色巨大山浪般的低矮的山峦的剪影衬得远近层次分明浓淡不同,衬得如诗如画如仙境般的美妙!
湖岸上林带和湖中三个小岛,还有右侧扁平的孤山则以淡黑稍浓色彩的带状加入西湖的画面中。湖面上远处不多的十多艘带平顶遮阳板小游艇如水面上漂浮着的甲虫,以细黑的线段点缀着白亮的湖面。
太阳则以自己为中心将天空由近及远由浓转淡地染得炽白!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如此热烈的冬日灿烂阳光、空气澄彻和山水清秀的世界。
我忽然有一种新生婴儿第一次睁眼看到世界时的纯粹的快乐和新鲜感,或是重返少年青春焕发时的新生感。
走在湖边人行道上,湖边的柳树枝条又给西湖的画面带来了无穷的诗意啊!粗壮黑色的柳树树干上竟然垂下如此纤细少女额前留海般稀疏细长柳条,这柳条大部分空枝无叶,却仍有几枝残留稀稀的绿色柳叶,仿佛拒绝年老的人们一样无视冬天的存在!这些柳树在洁白的天空背景和灰白湖面上剪影如诗如画!
游人很少。太阳将大理石人行道染成淡黄色的金光大道!
到了北山路与白堤交叉路口。断桥就在左前方。向右弯转的北山路两侧的高大梧桐树树枝密集朝上挤满了道路的上空,这些无序的无叶树枝在阳光中散发着淡淡的荒凉的冬的气息。
走到断桥上。白堤几乎严格地设计成与正西方向成四十五度夹角的走向。现在太阳落在不大的北里湖西端孤山上方五六丈高空旷的天空中,正无限炽烈发着白色的光芒。北里湖断桥一角荷塘中稀朗分布的残荷黄褐色荷杆和不多的有力地从折断荷杆下垂蜷缩的枯叶在湖水中飘出浓烈的冬天的气息。
断桥上整个视野中是一片光的皓白世界。炽白的西方天空,北里湖上空炽白的太阳,北里湖西端是浓黑低矮的弧山,孤山与宝石山之间空隙西方远山在白光瀑布天幕中显出诗一般悠远而清淡青灰色山形;北里西端银镜般反光不大的北里湖水面,玻璃镜面般清淡而明净;湖北面低调弧形的宝石山和针尖般纤细的保俶塔,而左侧的西湖此刻如打毛了巨大铝膜呈暗白色·····
一架喷气飞机在白堤西端向上拉着一小段白色的尾云,特别的纤细显目······整个视野中你都能感到白色光芒在天空中飞驰······
这大自然冬日最华丽绚烂明净恬美的乐章!既热烈奔放又温柔明亮!我心中浮出了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光辉灿烂波澜壮阔的旋律,人类最华丽的乐章与大自然的最辉煌的乐章在此刻西湖湖畔的我的心中相互交织熔为一体······
继续前行。阳光斜照在白堤主道两侧的草坪上,将绿草染成黄绿色,树干也在草坪上拖着鲜明的暗影。
一只白色的海鸥从头顶上空飞过。白堤天地间都是白光········这冬日最华丽的皓白······
时间在完全无知中流逝······不知什么时间天色渐渐暗起来了。东方天空开始变成淡青色,只是靠地面的部分是暗黄白色……
孤山一侧北里湖荷塘一半己被斜掠的阳光染成了鲜亮的黄褐色。没有阳光的那部分荷塘水面则镜面般地映着天空青白色,而那些残荷杆叶如黑色国画墨笔描绘在这青白色镜面上······
走到孤山边浙江省博物馆前。
太阳只有一丈高了。它在西湖中长长金剑倒影从苏堤连接到我站立的湖岸边,将西湖切出一块约三十度锐角三角形水面。阳光中己带上了金色。太阳已变成金黄色巨轮浮在苏堤及后方低矮绵延的山峦的上方。
你眼中只剩下这金色的太阳,天上的太阳,水中的太阳······
西湖南方地面上天幕的黄白色向上空扩展,山脉浅灰色的山峦剪影沉浸在淡黄色的光雾中。
继续向前。到达孤山接近西泠桥转弯处。太阳己粘在西方山峦峰顶上。稀稀分布残荷枯杆的湖面一角,铺满了金黄色和拖着金色太阳变长的倒影。在这金色的镜面般的水面上,枯荷的叶柄和它们的倒影如铁画一般线条有力。
金色的阳光照亮了西冷桥圆拱的侧面,在已暗淡的地面形成鲜艳图像。
匆匆走过西冷桥赶往苏堤。回望西湖,天色更暗了,南方山峦地面上黄白色的天幕也变暗了。天空大部变成淡青白色。湖面白中微带一点棕黄色,如冰面一样有些许的起伏。
走到苏堤第一座拱桥上。岳湖周围的木板围栏己折除。太阳还剩下落山前最后一小片金黄色面孔。以它为中心,天空形成琥珀色明亮的半圆,从核心的边缘由浓渐淡扩散成青白色半个圆。
不太的岳湖水面宁静如镀上高反膜层的镜面对称地映着天空。天空由地面向上渐渐由淡黄白色变为青白色。不宽的湖对面无叶的成排水杉树在琥珀色太阳余光形成的半圆核和沿地面屏开的黄白色天幕中形成半透明的疏密变化边缘高低不平的林带,真的美极了……
两架喷气式飞机在这纯净微黄的西方天幕上四十五度向下向南拉出两条很短白得有点儿耀眼的白线,它们如显微镜中孑孓;只是它们俩在湖面上倒影有点弯曲,让人觉得有点梦幻……
当我走到南里湖边时,太阳完全落山了,只是地平线低矮绵延的群山剪影中央还残留着一片金黄色半圆光晕般色彩的天空……
西方的山脉像青灰色帐篷在地面排成高低地伏连成一片,太阳余光就在这山脉形成凹形简单的极为平展两翼微波折V字形中间最低处用黄红色天幕填平,而西里湖这一端一小片荷塘枯荷杆荷叶在水面映出的黄白色反光板上成了黑色剪影。
我第一次觉得西湖西端远处的山脉是这么低,这样紧贴地面,它们在整个辽阔空旷的西方的电影宽荧幕般的天幕衬映下勾画出扁长条锯齿状剪影。
这西方天幕越接近地面黄白色越浓,中央接近山脉区域黄红色最鲜亮,那是太阳落山的地方。
此刻整个西里湖成为了南北走向的巨大舞台,或许是大自然最辽阔的天然舞台······
四只水鸟从苏堤岸边划破西里湖黄白色的水镜,再突然扑翅从水面上滑翔飞起……
在这个世界上最辽阔天宇和舞台边缘,苏堤水边的柳树和各种树木在这个天幕和水镜上贴上了自己黑色的剪影……
西方的天空渐变成蛋清色,而地面上的山脉剪影在天幕上更简洁,而它们在西里湖现在微微水波水面上变成了泼墨山水画……此刻我所有的情感都静如止水……
眼前是一卷世界上最伟大的清绿山水画展开的画卷……你不由自主想起宋朝天才少年王希孟画的《千里江山图》……
西里湖对岸水边的景照灯不知什么时间亮了……暗黄色灯光在西里湖中拖着长影,它们与天空的黄白色对映,还算和谐。
仿佛地平线那一长列的山脉是从水面上悬空浮起,仿佛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西里湖黄昏时分更辽阔更伟大的天空,山是那么低张贴着水面·····而西里湖在黄昏时浅黄的天空映衬下的湖面也似乎比世界最伟大海洋还辽阔·······
我知道这是一种自我的心理暗示与感受······
金星在夜空炽白的放射着银光,它的星光是如此的纯粹和宁静······
这辽阔的西方天空宛如《千里江山图》中黄白色的背景在一千年后的重现,还有这些远山的剪影·····
这是大自然的山水画家按中国宋代青绿山水画风格画的如此平淡但如仙境般的山水长卷·····不,或许是宋代的伟大画家们看到西里湖这幅天然的山水画卷发明了他们的青绿山水画技法和画风·····
天空再变淡,只剩下山边一点红黄色了……
水、山、天,此刻西里湖山水画中的三元素。时间似乎停止了,我仿佛在宇宙中茫茫旅行了很多年······
为什么去年十月份我在西里湖傍照时分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湖光山色呢?那时的山似乎也比现在高,或许是因这冬季北方来的风吹尽了杭州西湖周边空气中的水分和尘埃?从而使我们看到的天空变得更辽阔和深远?
这是大自然的秘密,让我们不同的时节看到不同的西湖?
天色更暗了。
远山的剪影变得有些模糊了。有类似大雁的鸣叫声穿过夜空,或许它们是湖中的野鸭从头顶上飞过……
夜色进入禅的辽阔的境界。苏东坡当年建苏堤后一定也看到过我刚才看到的同样的景色,或许他也不知该怎样用文字描述她……再伟大的文学家也常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这湖边树在西方天幕上的剪影真的很美啊。
我继续在深度黄昏中苏堤西里湖一侧漫步,这或许是我一生走过的最长的一条小道……我在只有五里长一点的苏堤上走了一个小时多……
这太阳落山后的天幕正带着我在茫茫宇宙中航行,跨越时空的距离,与我们的先人进行心灵的交流……
我偶尔望一眼苏堤另一侧的夜色中的西湖,透过苏堤岸两侧树干的空隙,可以看到此刻西湖那侧的水面很静,正如玻璃表面一样正倒映着西湖东岸上杭州市五颜六色的灯光……
不知为什么西里湖的湖水突然涌拍着湖岸边的石块,仿佛湖水要漫上苏堤……
头顶上那个明亮的金星仍宁静安详发着白炽的光,西方那片天空虽然暗淡但你仍能感受到它的辽阔……
真不忍心就这样离开湖边,我似乎一直在宋代的那幅《千里江山图》中行走……
古代中国画家的困境或许在于他们怎么能表达像西里湖落日这一段时间不断变化景色的呢?这或许是所有画家从未解决的问题……现代延时摄影技术或许已部分的解决了这个问题,它将大自然数小时数十小时的景色变化浓缩到几分钟连续放映……
西方的天空终于回到了夜的怀抱之中……只有高悬在我头顶上的金星依然银光四射……
我突然想起十九世纪英年早逝的那个一直沉浸在自己诗歌形成的幻景中的伟大诗人济慈生前最后的一首十四行诗:
"光辉的星哟!但愿我能像你这般稳定——
不以孤零零的寒气高悬于夜空,
像大自然的耐心,入睡的隐士那样,
永远睁开眼睛,不住地守望
流动不息的水在人间海岸四周,
从事它那净身的祭司工作,
或是凝眼注视群山上或草原上
刚刚落下的软绵绵的新雪——"
这诗的上半部诗人借天空中的永恒的星星(他们相对人类太有限的生命是永恒的)表达了对大自然的无限热爱,然而仅仅拥有大自然是不够的。诗的下半部则是表达了作者对人类爱情的神往:
"不——可是依然稳定,依然不变,
枕着我美丽情人的成熟的胸脯上,
永远感受它那温和柔软的起伏,
在一种甜蜜的不安中永远醒着,
依然,依然听她无比温存的呼吸,
这样永这活着——不能就此气绝。"
如今诗人已逝去近二百年,这些被诗人称为"天空中高燃的银盏"的星星依然不变地在我们头项上燃烧着,并将永恒地照在有限的人类历史上夜空中……今夜它们正照在一千多年来中国人心目中的大自然中的梦中永远青春靓丽的大众情人——杭州西子湖的身上……
如诗人所咏叹的那样,此刻的我正在朦胧的夜色中,头枕在西子湖美人成熟的胸脯上,感受她身体柔软的起伏,倾听她温存青春的呼吸……
吴砺
2017.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