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舞——郭熙的《早春图》（上）

吴砺

                 

                          山之舞——郭熙的《早春图》（上）

                              

                                                                                                        

                                                                                                          （一）

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几幅山水画写几篇散文一直是我多年梦想。我没有学过绘画，对绘画完全是外行。外行说话通常会乱弹琴。   

当然，外行也有外行的好处。美国就是一个推崇业余爱好者的地方。现实中，近现代相当一部分文学家并不是学文科科班出身的，而是半途出家做起文章来的。相对内行，他们更少被已有的条条框框所束缚，更易在陌生的领域中天马行空，独树一帜。关键是是外行是否真正热爱他所感兴趣的领域，是否具有这个领域所需的天分，是否有合适的机遇和投入身心。

老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对历史上伟大的画作的理解上是否有天分。即使我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这种能力是忽明忽暗和时隐时现的。

二三年前我在上海福州路上的外文书店中买了几份一两米长宽的中国五代宋元时期的名画印刷品，郭熙、范宽、荆浩、董源、赵孟頫的名画各一幅。我只是偶尔地看过一两次，但完全没有找到感觉，那仿古的印刷画面黑漆麻乌，让我感到十分困惑甚至有点厌倦。

这几幅画一直在家中的书架上沉睡着，直到前不久我读了美国著名的汉学家高居翰写的《图说中国绘画史》，我才记起了他们的存在。

周末我将郭熙的《早春图》挂在房间的活动玻璃门上，在阳台玻璃门过来的亮光映照下，我再看郭熙的这幅画时，顿觉五雷轰顶，仿佛空气中突然响起贝多芬第五命运交响曲那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我看到了一千多年前那个伟大的画家画的山峦伴随着我心中浮起的《命运》交响乐被称为＂大象之舞＂的第三乐章的旋律在初春时分的雾岚中忘情恣意地在舞蹈……我在一瞬间就拜倒在这幅伟大画作的山脚下……

    可当第二个周末到来时，我再看这幅挂在房间上的郭熙的《早春图》，竟又神经完全麻木……那画中的山全都变静止了，它只是纸面上黑白点线的画面而已……

这观看中国山水画感觉竟然随着我的心境如此天差地别……

或许看中国古代山水画要静下心来，坐禅入定，你才容易走进她的诗一般的意境之中……这些年心情浮躁的我，只是偶尔或者说很难走进中国古代山水画的意境和她呈现的世界之中……

也不怪古代那些中国画的画家大多长寿，郭熙就活到九十岁啊！这在古代中国，这是平均寿命的二到三倍长啊！他们只有长期心情宁静，才能绘出中国特色的山水画啊！

我印象很深的是第一次进入上海博物馆中国古代画展厅，发现那里展示的明清画的作者几乎都是七十到九十岁的高龄！这个年龄或者等效现代人一百岁到一百二十岁吧？看来静心是走进中国以水画意境最基本的要求啊！

记得大学时代的最后一年，我内心充满了青年人式的迷茫，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有一天我前往我的老师在合肥巿区的家中请教，晚上从市区步行返回城边的学校途中，看到金寨路上一个报栏中有一幅从画报取出的董源的《潇湘图》，我足足在这幅画前站了二个多小时，观看这幅的每个细节，那一刻我忘记了我身在何处，我第一次走进了宋代的山水之中……忘情地看着宋代的渔民在山边的河泽中围网捕鱼，看着宋代的文人在岸边向正乘船远去的友人作揖，依依不舍地道别……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中国古代山水画不朽的生命和魅力……

此后，我看中国古代山水画作品总处在时进时出的游离状态：偶尔拿起一本画册，魂不附体进入她的画面中，更多的时间是心情浮躁，无心观看，对画面几乎麻木不仁……

                                                   （二）

十多年前，我在公司与一位从美国归来的老朋友共事，闹起脾气来。两个性情中人，又刚刚被人捧场捧了几年变自负起来，还算年轻，相互对起牛来，进入了有点走火入魔的状态。

有一天，公司老爷子王洪瑞先生突然安排我到市区中心的金鸡山温泉度假疗养院住一个月。这个可接待数百人老式的职工疗养院正在淡季，空空大院中只有我一个客人，我像一个第一次洗土耳其浴的客人被人从滚烫蒸汽室中一下扔到了室外冰盖开了一个口的水池中，一下子头脑猛然变清醒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极端愚蠢和可笑……

于是我从图书馆找到几本参考书，以平均每天三首的速度将一百首我喜欢的唐诗改写为写意的自由发挥的散文……此后，我几次想将更多的古诗词改写为散文，可是我的大脑总像是木头做的，真正是一个句子都写不出来了……

就大多数文人而言，语言和艺术天赋是一种悲剧性才能，只有悲伤和挫折才能凿开包裹在玉石外面的花岗石包层……当时光抹去和淡化这些内心的悲伤时，你又变成了现实中一块麻木不仁的普通岩石块……一个文釆全无的庸人……

或许我现在应当带上几本中国古代山水画册，主动地在一个远离人迹的深山的小庙中与世隔绝地住上两年，或许我真会写出一本关于百幅中国古代山水画的散文随笔……但谁会自觉自找麻烦地去吃这一份苦呢？何况我不过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庸人……

                                                   （三）

为有上千年历史的名画写文章是一件令人生畏的工作。原因很简单，因为过去上千年历史中不甘寂寞的天才评论家们评论他们前辈的工作是他们的使命之一。他们说得够多了，近现代中国的文科硏究生们也不自觉地为各名画写上了一大堆文章。 这如同现代明星开了微博或推特帐号，粉丝动不动就是上百万，你作为一个粉丝想写出你的见解的赞美，最大的可能性是你的话只是赞美词海洋中可有可无被淹没消融了一滴水，落入大海就不见了！

若你真想通过赞美名画获得一点成就感，一种现实的方法是为上百幅名画写本画史，如同美国汉学家高居翰一样。你对一百画赞美时，总会说出一些与前人或別人没有想到的独特观点和见解，这就像现代的渔民在海上用数百数千个网箱并联在一起做海上养殖业，你通过一本书的集体评论形成大面积，这样抗击时光的海上大浪，生存的机会和延长寿命机会就大得多。或许你能获得像高居翰著作一样的一版再版的好运！ 可是这个美国人高居翰是一个奇才和有强大悟性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极为刻苦用功的人：他到八十多岁时还有宏大的写作计划，完全忘记了世上还有一个死神己盯上了他……

这对我们这些非研究绘画和绘画史的业余写作者，达到高居翰的成绩显然是一次业余登山爱好者登珠峰的梦想……

                                                                                     （四）

我这次写作的愿意如此之强烈，使我停不住笔，至少我要为郭熙的《早春图》和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这两幅我认为的中国古代山水画的双高峰各写一篇文章。

对爱好写作的人来说，一篇文章停笔之前，作者往往并不清楚自己将收获什么样的产品，或许你会写出自己意想不到的精彩之处……若你现在有本能的强烈写作愿望，为什么不放手让自己写一写呢？至少你可以借这两幅画写你自己的故事啊！

静下心来想，人类的艺术冲动的表现欲是十分奇怪的东西。本来人类看到大自然万物感到美和被感动这件事就是十分奇怪的事，而艺术家却想把这种感觉用诗歌、音乐、绘画表达这种感动……画家无非是借画笔将他对大自然的印象作为抒情的对象，他要用画笔画出一个画布画纸上的山水风光，从而创造一个纸面或布面上新的世界！

动物有通过繁衍延长生命的本能的冲动，画家用笔作为生育的工具再生出新的山水风光------那是大自然并不真实存在的山水，这是我们人类多么奇妙的天赋啊……

当我回到春天这个主题，发现尽管人类绘画史已达数千年，但前人留下的关于春天画面却是出奇的少！而让我们后人无法忘怀的名画更是罕见！相对而言，人类诗歌中国歌颂春天的诗句却已汇成了诗的海洋！

就西方绘画而言，以春天作为主题的让我们印象最深的无疑是波堤切利的《春》，他用一组青春女神在落满鲜花草地上的群像呈现春天来到人间时的欢悦和淡淡的忧伤……春天到来也意味着她即将逝去。这一组最绚丽青春形体美和忧伤并存的图像让人看过后真正是终生难忘……让人吃惊的是画家作画的灵感来自古罗马的长诗……

西方关于春天的油画画面更多是来自十九世纪印象派画家们那些画面模糊色彩绚丽的画面——用色彩和光表现春天的气息或许更符合人类对春天的印象……只是他们的画让人感到美的同时，也有让人感到有些心累的图像模糊，如同一个高度高度近视没有戴眼镜的人看到的世界……这些画面没有一幅像波提切利的《春》那样宏大交响乐般的广阔和壮丽，印象派画家呈现的美多是小夜曲般的迷人但也同样单薄……

法国画家米勒的油画《春》（1868－1873）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这幅描述春天雷雨进入尾声时法国原野的风光：黑色乌云边缘露出紫蓝色的天空，长长土岗上一片绿色的树墙般树林被从云层间隙透出来的阳光照出一小块黄绿色，同时被阳光照亮的还有土岗下方一块平坦的田地、散落盛开野花的田间土道和田地中几棵开满花的野树的……这样，乌云的黑、天空紫蓝、树木的黄绿、土地黄绿相间、树上和地面上的花、挂在左角的双层彩虹，让人感到甜蜜中夹杂着强烈的忧伤……这是与英国画家康斯太布尔的《干草车》一样使观众产生强烈现场感的一幅油画！

    十九世纪俄罗斯的绘画作品中有两幅关于春天的油画曾让我印象深刻。一幅是萨甫拉索夫（1830－1897）的《白嘴鸟飞回来了》。这幅画中画家以真挚和淳朴的感情描述了俄罗斯北方的早春：近景中，画面积雪消融形成的水洼旁边有几株小白桦树；代表春天气息的白嘴鸟已经飞回来了，有几只在有鸟窝的树枝上嬉闹，还有几只正在天空中飞翔；远处的伏尔加河上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中景中，简陋的木屋和乡村小教堂落在白桦树所在的小土坡与伏尔河之间凹陷下去的地面中，只露出屋顶和教堂的尖塔……画面景色平凡而深邃，你能从画面中强烈感受到大自然内在的生命正在慢慢地苏醒，云层间露出的淡青灰蓝色的天空既散发着炽烈的诗意，同时又伴随着一种莫名的无法排解的淡淡忧伤——一种大地过于辽阔让人感到无依无靠的忧伤……

    另一幅是列维坦（1861－1900）的《三月》。这幅画表现的是阳光下一个积雪覆盖地面的森林小屋前的宁静的片刻。右侧二层结构的房屋淡黄色的木墙边有残留一半面积积雪的露出黑色人字形顶蓬的门亭，它的下方房门打开，门的一角被从亭边落下的阳光斜照亮。屋前道路上的积雪已被部分铲除，剩下的积雪已被行人踏实并和泥土混染成半黄色。一头黄牛身上还架着拉雪橇的拉杆，伫立在门前的黄白色的道路上，安静而老实地站立着。显然主人刚从外面乘牛拉雪橇下来进屋去了……

    木屋附近一片积雪起伏地面上，近处有一小片高大落光树叶的白桦树；不远处的空雪地尽头，有阳光下颜色变淡黑墨色茂盛的树墙一样松树林；在阳光中大树落在积雪地面上阴影呈紫蓝色透明感，画面上方树梢与房屋围出近似直角三角形淡紫色天色的天空散发出浓烈的春天气息，她把呈长方形积雪地面也映出极淡的紫色，屋边白桦树上部树枝灰白色中夹杂着不均匀的淡棕色，它们在淡紫蓝色天空中如梦如幻的美……

    这是一个恬静的让人内心充实、诗一般优美的质朴的春天雪地森林中小屋的风景画！尤其房屋淡黄色墙面使人间的暖意溢满了画面，这与《白嘴鸟飞回来》那种莫名的俄罗斯式沉郁忧伤形成巨大的反差！

    这是俄罗斯和西方油画中罕见地通过大自然中风景表达对人类生活炽烈热爱的画面。这是一幅关于春天的抒情诗，一幅对雪的颂歌，她的画面中成功地表现了阳光中雪与森林在阳光下的初春时节所散发出来的特有的难以言表的诗意！这个英年早逝的大自然的歌手将他对人间的眷恋和热爱永远地留在这幅早春三月的风景画中。

    当我回顾我看过的十分有限的关于春天的西方油画时，我不得不说我的见识太少，只能从那些普及艺术的书籍中获得部分名画的知识。

相对历史上曾有过的画家数量，似乎反映春天的杰出的画作实在太少。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类风景画的天才稀少，另一个角度也说明通过绘画这种形式表达人类对春天感受的难度巨大。

                                                                                                   （五）

相对而言，西方油画采用彩色颜料反映春天气息比中国国画基本的黑白两色反映春天更易实现。春天的天空、春天的花、春天树木的颜色更易通过色彩和光表现。

西方风景画的高峰应是出现十九世纪近百年时间，而中国古代山水画则有上千年的历史。但中国古代山水画中以春天为主题的名画在以百幅经典名画目录中我所知道的只有三幅。

离现在最近的一幅是清代吴历（1632-1718）的《湖天春色图》。这幅画表现江南湖畔初春的风光，画面中有湖岸、垂柳、绿草，但这幅画已不是传统意义上中国黑白山水画，而是中西结合的淡彩色画面。

这幅画有点诗意，我以为水平一般，并不出色。

    第二幅与春天相关的中国山水名画应是南宋刘松年（1155-1218）《四景山水画》中分别反映春夏秋冬四幅画中描述春天的那一幅。

这幅画呈现士大夫春游西湖堤上时春天的景色。

    在这幅画面背底为浅褐黄色的画面上，画面下方一长条不规则土质平坦的湖堤从左到右，湖堤在画面中间位置分岔 ，一路向北转，一路变窄沿原路向前，东北方向上那不长的不规则的湖堤连接到画面右侧一组亭阁，亭左边有一堵通向湖边起伏的一人高的隔离墙……湖堤交叉口之前有两个牵马穿白布衣的游人，而右侧亭阁边有人在独自饮酒……亭阁前有拱形桥和假山，四五棵十分张扬但不多的树枝上已有了点点盛开的白花，湖堤在画面底部呈现出向上张的半圆弧，右边假山、桥、湖堤围出的一个小小水面，亭阁、围墙、树上的花共同营造出充实的春意昂扬的画面……画面的右上方有雾气掩去底部的绵延的山峦，这山峦从左到右是由低渐高，更远处有更淡的山影形成典型的江南雾气淡化了的山峦形象。画面左下部的湖堤上有一片高大茂密树带使整个画面左右均衡，而画面左上部和中间则留有大片空白，天空与水面分不出界线，诗意朦胧……

这真是一幅强烈散发出春天气息的湖光山色的画面，画面很缠绵……但画家在画面中还是引入了白色的颜料描绘树枝上的桃花，甚至在湖堤上的草地上也点缀了星星点点的白色野花……画家采用了极有限极为克制的着色花朵来渲染和描述春天。这种着色虽少，但绝对有画龙点睛之妙用和功能……

吴砺

2017．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