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张家界（五）

吴砺

                 

                               春游张家界（五）

    这位宫廷贵族士大夫大半生都是安逸舒适生活文明世界环境中，到了中老年流放到沼泽遍地，古木森然，虎啸猿鸣，巫术盛行，粗犷原始部落世界，变得魂不附体，多愁善感，他只能在诗中为自己招魂，在梦中魂归故地，走进昔日的繁华生活之中……

……

魂兮归来，               （灵魂归来呀，

南方不可以止些！      南方不可以久留！。   

雕题黑齿，               南方有黑牙齿的人，刻画着额头，

得人肉以祀，              把人肉来祭祖宗，

以其骨为醢些。          把人骨来熬酥油

蝮蛇蓁蓁，               还有蟒蛇遍地，

封狐千里些，             千里大狐臭，

雄虺九首，               九头蛇一下子来，

往来倏忽，                  一下子又走，

吞人以益其心些。     为了开心，都喜欢吃人肉。

归来归来，                  归来呀，

不可以久淫些！         南方不可以久留！  郭沫若  译）

——《招魂》

    这些描述可能是当年南方蛮荒之地山民真实的风俗写照啊！这对己文明化了贵族文人生活在这样环境中是怎样的精神折磨啊！可是诗人只有灵魂才能梦中回归故里啊！

魂兮归来，        （灵魂归来呀，

入修门些！          你快走进这座大城门，你快！

工祝招君，          良巫来请你，

背行先些。          让他领路先回来。

秦篝齐缕，          秦国来的熏笼，齐国来的绸，

郑绵络些。          郑国来的花盖头，

招具该备，          招待的工具应有尽有，

永啸呼些。          大家都在呼喊你

魂兮归来，          灵魂归来啊，

反故居些！          你快回到故乡别停留！郭沫若 译）

……

——《招魂》

   

    何等急切的心情，诗人在梦中将往日的生活重温了一遍……可现实中他仍然要继续向南蛮荒之中贬窜，春日荒野中一切的生命再次重生，这只能让诗人更为伤感……

乱曰：              （尾声）

献岁发春兮，      新年又是一年春

汩吾南征。         我急于向南行。

菉蘋齐叶兮，      白芷刚抽芽，

白芷生。            王蒭白苹叶正齐。

路贯庐江兮，      路过庐江，

左长薄；               在长薄西，

倚沼哇瀛兮；      进入沼泽地，

遥望博。            遥望人烟稀。郭沫若 译）

……

皋兰被径兮，       进入沼地，

斯路渐。             路途平。

湛湛江水兮，       春兰遍地江水深，

上有枫；             江上偶见枫树林。

目极千里兮，      一望无涯千万里，

伤春心。               春日迟迟荡人心。

魂兮归来，           灵魂归来呀，

哀江南！             江南爱煞人！郭沫若 译）

——《招魂》

这是千古流放到边远地区文化人共同的哀歌！可是没有一个人像屈原写得这样情真意切，而我似乎是第二次真正地走进了屈原的内心世界中，他变成了我二千年前的让我怜悯的多情善感的才华四溢历史上无人能及的正在哭泣着的小弟弟……

   

    那位发现张家界画家吴冠中曾醒悟: 封闭也有封闭的好处，“ 转石不生苔, 作者需要宁静。” 吴冠中说, “ 作品具有生命, 必有其成长过程。可能一分钟之内发现了新的病毒, 但一夜之间绝长不成一棵大树……不通公路的偏僻山谷里生长着参天林木与奇花异草, 它们在无污染的岁月里默默成长。”他联系自己的经历说: “ 我一生有两大幸运: 一是年轻时出国; 一是中年时封闭。早期中国还在封闭时期, 我出国留学, 吃到外面的各种草料; 而当外在冲突和经济介入干扰艺术创作的时代, 我却又回到了封闭的状态, 认真地反当和酿造。遭遇是不能设计的, 感谢封闭, 使我没有过早地受商品大潮的冲击, 画画时没有想到卖, 而保持了它的纯情和醇情。”

    同样我们应当感谢那两任糊涂的楚王，他们把这个较真的或许蝶蝶不休、总自以为自己对的、让他烦心的、永远长不大的老臣流放到南蛮之地，把他变成与文明隔绝的大自然中的囚徒，让文明的种子在荒凉极度封闭和孤独环境中发芽生长，从而把一个也许当官并不一定最出色的官吏变成了中国历史上最浪漫的伟大诗人，从而为人类留下了一部篇幅并不算长、却永放光芒的、不朽晶莹透亮的诗篇，伴随他诗中开创的自我形态、分裂形态、挣扎形态、高贵的形态、询问形态和极度张扬的个性意识永恒地闪烁在人类灵魂的夜空中。

    有人说，如果屈原没有流放沅湘，没有屈原在湘西的九年生活，就不会有楚辞的出现，他也就不会成为文化人，更不会成为后来的世界文化名人……

屈原诗中最奇特的是《天问》。作为那个时代受过最好教育的贵族在二十多年的流放岁月中，与山河日月孤独相处，有时他肯定会抛开个人和楚国的命运，作为人类的一员对这个世界一切事物充满了好奇。古人或许流传下来很多传说，肯定并不会直接解决他心中疑惑，他创造性地以诗歌提问的方式写出他关心的大自然和中国历史上的问题……

一系列伟大的提问，是对世界深入了解的一个必须的过程……我们人类在三四岁时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再大一点我们这一天性多会自动消失了，那么多古人中竟只有屈原还保持了三岁儿童般的好奇心……

曰遂古之初，    （请问：关于远古的开头，

谁传道之？      谁个能够传授？

上下未形，      那时天地未分，

何由考之？      能根据什么来考究？

冥昭瞢暗，      那时是浑浑沌沌，

谁能极之？      谁个能够弄清？

冯翼惟象，      有什么在回旋浮动，

何以识之？      如何可以分明？

明明暗暗，      无底的黑暗生出光明，

惟时何为？      这样为的何故？

阴阳三合，      阴阳二气，渗合而生

何本何化？     这样为的何故？

圜则九重，     穹窿的天盖共有九层，

孰营度之？     是谁动手经营）

惟兹何功，     这样一个工程何等伟大，

孰初作之？     谁个是最初的工人？

斡维焉系？     这天盖的伞把子，到底插在什么地方2

天极焉加？     绳子，究竟拴在何处，来扯着这个篷帐？

八柱何当？     八方有八根擎天柱，指的毕竟是什么 山？

东南何亏？     东南方是海水所在，擎天柱岂不会完蛋？

九天之际，     九重天盖的边缘，

安放安属？     是放在什么东西上面？

隅隈多有，     既有很多弯曲，

谁知其数？     谁个把它的度数晓得周全，

天何所沓？     到底根据什么尺子，

十二焉分？     把天体分成了十二等分？

日月安属？     太阳和月亮何以不坠？

列星安陈？     星宿何以嵌得很稳？

出自汤谷，     太阳是从汤谷出来，

次于蒙汜；     晚间落到蒙水边上，

自明及晦，     它到底走了多少里程，

所行几里？     从清早直到昏黄？

夜光何德，     月亮有什么本领，

死则又育？     为何死了又能够再生？

厥利维何，     它的肚腹里有个蟾蜍，

而顾莬在腹？   那对它有何好处？    郭沫若译）

……

    大学毕业后前几年我曾背过屈原的部分楚辞。我得说我只有一年暑假我曾进入过屈原诗的意境中……这些年我几乎没有重读过屈原的诗，我一直游离在屈原诗的世界之外，这次湘西之行又将我重新带回了屈原的精神世界，而且走得更近更深……

     同行的青年人来电话询问我在什么地方，将我又带回了峡谷的栈道上……我得快速赶路了，追上他们的步伐……同青年人一道，你也不自觉地也变年青了……

    峡谷中一片溪水呈粉白的蓝碧色，令我想起了九寨沟的海子……一个游客休息点小屋子边，几株粉红桃花树正盛开……

走过溪边一个人字形的小山洞，到达峡谷尽头的一小片蓝碧色湖面，同行的青年人都在等着我一道上船……

我忽然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或许当年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就是这里？渡船，过一个小山洞，里面是一个世外桃源，《桃花源记》中的一切描述这里不全都有吗？

                                                           （二）

    下午的行程是游览黄龙洞景区。

     这些年我主要是在桂林看了不少溶洞。这些喀斯特地貌中溶洞基本上是大同小异，这次只是平静地到洞中走一趟。这里溶洞当地人很早就知道了，只是到一九八三年年初，当地组织人到溶洞中看了个仔细，八四年就组织开发，年底就对外开放。或许他们受八二年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设立的刺激，过去被忽略的自然景观现在可以带来旅游收入了啊。

    这里的溶洞还是带给了我较深的印象。溶洞显得年青，干燥干净，而且溶洞大厅宏大。

从古老的溶洞出来时，下午的春日阳光正明媚地照在二十一世纪上半叶湘西大地上……

天空碧蓝，景区前一片黄灿灿盛开的油菜花地让人强烈感受到春天的气息。溪边柳树柳枝上嫩叶黄绿，在己倾斜了的下午的阳光中，特别的爽目；道路右侧的草坪上几株桃花和玉兰树都在盛开，她们树干和树枝在阳光中的斜影倒在翠绿草甸上，像刀刻的线条的一样明晰……令我想起凡高的几幅花园绚丽的开花小树的名画，只是这里花草色彩更绚烂……

好一派春光无限的田园风光……美得如画，美得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三）

   

    晚上，打开这次带来的郭沫若先生1953年写的《屈原赋今译》（2003年出版）。

    来湘西追寻当年屈原的伟大诗作的灵感来源，这亦我这次湘西之行的一个旅行梦吧。虽然这样在湘西景点浮光掠影走一下，屈原当年在湘西的行踪无从得知，但在故地思故人，亦更易进入角色吧。

楚辞的白话文译本我亦见过数本，但我更愿读郭沫若先生的译文，他的译文中有一种大学问家的自信与不拘小节风清云淡的洒脱。

这些年对郭先生的负面评价不少，年青时我亦觉郭先生有随风飘荡的缺点。郭先生曾长期担任过我读的大学中国科技大学的校长，在世时一直担任中国科学院院长。这几年，我从另一侧面看郭先生：中国科学院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时，是全国唯一的知识分子高度集结地中没有一个人被打成右派的大集体。这其中，当年张劲夫作为科学院党委书记作用肯定最大，但作为院长的郭沫若先生当年肯定也是这个知识分子大家庭最有力的庇护者……

一九七九年我到科大上大学时，科大师生关系可能是当时全国唯一的最亲密的大学。过节时学生常常集体到老师家混饭，老师们对学生是真正地像对自己孩子般极度宠爱……因为科大在文革中基本没有师生互斗互残的现象，而像北大清华和其他高校教师见到学生绝大多数会从内心深处感到害怕畏惧的……文革中老师被为学生斗得家破人亡的阴影还没有消失啊……

这一点上，郭沫若先生肯定是科学院和科大决定性的因素！若当校长的爱整人，当院长的爱整人，下面人都会效仿啊！知识分子的毛病不少，要整他们有太多的理由啊！但郭沫若先生所领导的集体中，知识分子在当年的那样政治环境中得以幸免于难，这是他积的一个大德啊！

吴砺

2017.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