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美洲:夏多布里昂游记》(下)
如果要忠于实际,对美洲野蛮人当下的生存状况做一番真实的描绘的话,那我就只能欺骗读者了,因为我所描写的实际上是他们的过去而非现在。毫无疑问,在新大陆①的流浪部落中,人们或许依然能找到印第安民族某些独有的特征,但他们整体的行为方式、独特的原始习俗、部落统治的原始形式——总而言之,美洲赋予他们的所有天赋,都已经完全消失了。我已经讲述了他们的过去,接下来我要继续完成我的使命,写一写他们的现状。P234
如果我们把最早一批探索和开垦路易斯安那的航海家和殖民者对美洲的记述撇开,我是说,如果我们把有关佛罗里达、佐治亚、南北卡罗莱纳、弗吉尼亚、马里兰、特拉华、宾夕法尼亚、新泽西、纽约以及新英格兰、阿卡迪亚①和加拿大等所有地区的记述全部拿掉,我们可能无从得知,在最初发现这些地方的时候,密西西比河和圣劳伦斯河之间的大片土地上生活着三百多万美洲野蛮人。
目前,整个北美洲的印第安人,不包括墨西哥人和爱斯基摩人在内,仅有不到 40万。历史上从未有人对新大陆上这片地区的原住民做过人口普查,我想我要试一试。许多原住民以及许多原始部落可能根本不会出现在统计册上,因为他们早已经成为历史。作为最后一个记述他们历史的人,我将从他们的消亡开始写起。P235
如果暂时将基督教的伟大原则和欧洲的利益搁置一边,一个拥有哲学头脑的人可能会更倾向于希望这些新大陆上的原住民们能够远离我们现代制度的圈子,孕育属于他们自己的文明,从这-点上来说,现代人如今已经处处受制于古老文明的陈旧形式了。我这么说并不是针对那些亚洲民族,他们的文明在专制制度下已经存在了四千年,发展水平却依然停留在幼年时期。而生活在加拿大、新英格兰和佛罗里达的野蛮人,他们的文明中已经有了类似希腊、罗马和希伯来习俗与法律的萌芽。如果到达美洲的不是我们,而是另一种文明,那么在新大陆上繁衍出的可能就是带有古老文明基因的人,或许他们会从某个我们尚未知晓的文明之源中汲取未知的文明之光,这也说不定。谁知道某一天会不会有位“美洲哥伦布”来到我们这片海岸,发现“旧大陆”呢?p243
欧洲人的入侵不仅扰乱了野蛮人的宗教观念,他们的政治机构也未能幸免。印第安人政府的萌芽是一个极其微妙而脆弱的过程,尚未来得及经受时间的锤炼和考验就被外来政治的入侵轻而易举地扼杀了。他们刚刚发展起来的用以平衡各方权力的各种委员会,那些由助手、酋长、女佣、年轻武士共同组成的利益平衡体,乃至于整个政治机器,所有这些都被入侵者扰乱了。现代人用礼物收买,用恶习腐化,用武器残害,用一切手段毁掉了这些掌握权力的人。P246
在欧洲,人们只知道美国独立战争使这个世界诞生了一个新的自由民族,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几个皮货商曾因一点蝇头小利就让这片土地溅满鲜血。1811 年,哈德逊湾公司将雷德河两岸的大片土地卖给了塞尔柯克领主,后者于1812年在这里建立了殖民地,而此事招致了加拿大西北贸易公司的不满。这两家公司各自与许多印第安部落结成同盟,并得到了混种人的支持,双方最终大打出手。这次小规模的民间战争发生在哈德逊湾沿岸的冰冻荒漠上,战况十分惨烈。塞尔柯克领主的殖民地在1815 年 6月被摧毁,而此时的欧洲也刚好爆发了滑铁卢之战。这两场战争,尽管一个名满天下一个默默无闻,带给人类的灾难却是相同的。两家公司在耗尽了自己的力量之后开始意识到,与其两败俱伤,不如联合起来,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如今,这两家公司联起手来共同经营,将其地盘一直向西推进到哥伦比亚,向北到达了汇人北冰洋的河流沿岸。P250
法国就这样从北美洲消失了,就像那些与她同病相怜的印第安部落一样。我为曾经见到过这些残余的印第安部落而感到荣幸。自从我上次游历之后,北美洲大陆上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讲的。为了鼓励读者,在本书的最后,我将向你们展开一幅不可思议的画卷。在这里你将会明白,当自由与宗教思想不再分离,当它们同时拥有了智慧和神圣的地位时,它们将为人类的幸福与尊严带来怎样的收获。P253
如果我有机会重返美国,我想我应该认不出它的容颜了。上次离开时的茂密丛林,如今大概已经变成农田了吧;当年我曾披荆斩棘的密林小路,想必今天也早就变成了康庄大道。密西西比河、密苏里河和俄亥俄河,这些河流曾经流经的土地,如今已经不再是荒野一片。巨大的三桅帆船航行于这些河上,此外还有200多艘蒸汽轮船来来往往,好不热闹。纳齐兹部落,如今兴许已经发展成了一个有着5000人左右的充满魅力的小镇。查克塔斯①也许已经成为议会的一员,现在他再前往阿塔拉②的居所就十分便利了,因为有两条路通往那里,其中一条最终通往汤姆贝克比堡寨的圣。史蒂芬大教堂,另一条则通往路易斯安那州的纳契托什市。道路指南上标有十一个站,包括华盛顿、富兰克林市、霍默切特市等。P255
正如古罗 马那发达便利的交通一样,通往首府华盛顿的公路有30 条之多。这些公路汇于华府,又从华府出发,通往美国的各个角落。你可以从华盛顿出发,抵达美国任何一个地方,比如,你可以从那里去往特拉华州首府多佛尔、罗德岛州首府普罗维登斯、缅因州的罗宾斯镇、康科德、康乃迪克州的蒙彼利埃;你可以从那里去往奥尔巴尼,然后再经蒙特利尔至魁北克;你可以从那里去往安大略湖的萨基茨港、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尼亚加拉堡垒;你可以从那里出发,经匹兹堡到底特律,再到伊利湖的麦基诺;你可以从那里,经密西西比州的圣路易斯至密苏里州的康瑟尔布拉夫斯;你可以从那里去往新奥尔良和密密西比河入口处;此外,你还可以从华府出发,来到纳奇兹、查尔斯、萨凡纳和圣奧古斯丁。以上这些道路合在一起,总共构成了25747英里的内陆交通路线图。这个数字真是令人吃惊!
从这些公路延伸的方向可以明显地看出,这里曾经是荒原地带,而现如今,它们已被开发为适宜人类居住的文明之域。有了这些数量众多的公路,人们就可以乘坐马车或驾车旅行了,只需花很少的钱,你就可以很方便地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了。在过去我们那个时代,要想出行,你得雇佣一个印第安人做向导或翻译;而现在,你只需靠着这些便利的公路,便可以顺利抵达俄亥俄州或尼亚加拉瀑布了。这些交通大动脉上还分布着许多支脉,它们同样提供了各种便利。这种便利不仅是公路带来的,而且还是各种水路带来的。在美国,到处都分布着河流或湖泊,因此除了马车之外,你还可以乘坐划艇、帆船或汽船去你想去的地方。P257
1789 年,美国全国只有75个邮局,而今这个数量已经攀升到了5000多个。从1790 年到 1795 年这6 年闯,美国邮局的数量从75个激增至453个,1880 年增至903个,1805年增至1558个,1810 年增至2300个,1817 年增至3359个,1820 年增至4030个。到了1825 年,全美邮局的数量已经达到了近5500个。
邮件和包裹或是通过邮递员骑马或步行寄送,或是由邮车送抵美国的每个角落,一天下来,这些邮车行驶的总路程可以达到 15万英里。P260
1790 年美国的人口是3929326人,1800 年是5305666人,1810年是7239300人,182Q 年则达到了9609827人,这其中还包括1531436名奴隶。P260
1821 年,美国的出口总值达到了64974382美元。同年,美国的公共财政收入是14264000美元。扣除花销之后,美国该年度的净收入达到了3334826美元。同一年度,美国国家债务减至89204236美元。P261
法国历史学家、哲学家,赫赫有名的雷纳尔神父曾经设赏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新世界(新大陆)的发现将对旧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当前的学者们都沉溺于精确的计算与统计之中,他们感兴趣的都是些外在的、可以用数据计量的东西,比如贵金属的进出口数量、西班牙人口的减少、商业的发展与贸易的增长、海军的壮大,等等。据我所知,还没有人对新大陆的发现和美利坚合众国的建立给欧洲带来的影响进行过认真的研究。一些学者视野狭窄、目光短浅,他们总是以一成不变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他们的患维还停留在昔日的帝国想象中,他们把社会和人心都看作是一成不变的,他们不曾想到这二十年来人们的思想和观念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美国留给世人的最宝贵、最有价值的财富就是自由。自由就像一座永不枯竭的宝藏,每个国家的人都被它深深吸引,都跑去美国挖掘这座宝藏。美国人发明了代表制共和政体,这个发明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发明之一。就像我在其他地方描述过的那样,美国人的这一发明证明了世界上存在两种行得通的自由:一种是纯自然的自由,一种是文明化的自由。前一种自由诞生于国家的婴儿期,是习俗与美德的产物,古希腊人、古罗马人的自由以及美洲野蛮人的自由就是这样的自由。后一种自由诞生于国家的老年期,是知识与理性的产物,美国的自由就是这种自由,如今它已取代了印第安人的那种自由。美国这个自由 繁荣的国家,他从一种自由状态发展到另一种自由状态,只花了不到 300 年的时闯,凭借的不过是一场仅仅持续了8 年的战争,这是何等的成就啊!
美国会一直保有他所创立的这种文明化的自由吗?它会分裂吗?难道我们就没有觉察到分裂的迹象吗?来自马诸塞州的代表主张废除奴隶制,发展现代自由,而来自弗吉尼亚的议会代表则崇尚古希腊和古罗马的那种自由,要求恢复奴隶制。这两种观点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且已初露端倪,难道我们就没有看到这一点吗?基督教会支持哪一方呢?
美国西部的那些州会继续向外发展,直到远离大西洋沿岸各州吗?一旦他们向外拓展了很远,越来越远离美国内陆,他们会要求自治、成立属于自己的政府吗?
最后,美国人是一个完美的民族吗?他们是否也像其他人那样是有缺点的?他们在道德上是否优于他们的祖先——那些英国人?欧洲人会无休止地涌入美国,进而摧毁美国人的种族同一性吗?重商主义会发展成为具有压倒性的民族精神吗?利己主义是否会成为美国人的主要缺陷进而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发展?
我们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墨西哥、哥伦比亚、秘鲁、智利、阿根廷等共和制国家的建立对美国构成了挑战和威胁。但在美国人看来,这都不是问题,因为上述这些国家只能望其项背,处在隶属地位。旧的北美共和国和新的西属美洲难道不正处在激烈的竞争关系之中吗?西属美洲有可能阻断其与欧洲强国之间的联盟吗?如果双方都诉诸于武力,如果军国主义成为美国人的国家意志,那么战争也许就不可避免,一个伟大的将军也即将诞生。荣耀渴慕桂冠,权力爱慕虚荣,在战争的诱惑下,在胜利的号召下,士兵们只不过是专制和奴役的工具,而自由也必将失去它应有的地位,乃至荡然无存。
然而,就算上述这些假设全部成真,自由也永不会离开美国,这是因为由知识和理性所催生的自由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这是那种由习俗和美德产生的自由不可比拟的。
当习俗恶化、凋零时,建立在习俗之上的那种自由也必将消亡,而习俗注定是要随着时间的逝去而一点点凋零的,这是它的宿命。
建立在习俗之上的自由,必然是一种受制于物质的自由,因为从根本上说,习俗就是物质的。而所有的物质必定会有消亡的那一天。由习俗催生的自由,它诞生于贫困和混沌的年代,消亡于荣耀与奢华的末端。它诞生时,尚无羁无拌,消亡时却带着专制的枷锁。
由知识和理智催生的自由就不一样了。经过了压迫的历练和堕落的洗礼之后,这种自由将绽放出更光辉的色彩。它懂得与时俱进,它愿意不断革新,它希望随着一系列新规则的诞生而一步步前进,而这些新规则又反过来保护着自由并促进自由的革新。由知识和理性催生的自由不会像由习俗催生的自由那样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一步步弱化、退化直至消亡,相反,它会随着时间一步步变强变大,永远也不会被抛弃。这种自由恰恰是人类美德的不竭源泉。
今天的美国,其人口还不是太多,它的大部分疆土还处在荒野密林之下(其人口覆盖的面积只占全部国土的十八分之一),等待着拓展和开发。这也就意味着,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美国将被分割在两种状态:其中一些人(那些野蛮人)仍旧生活在荒野中,享受着由习俗和美德催生的自由,而另一些人(那些文明人)则生活在大城市中,享受着由知识和理性带来的自由。
最后,我还要再提一下西班牙属地共和国.这些国家偏安在美洲大陆的一角,与欧洲遥遥相望,尽情享受着独立带来的好处。毫无疑问,它们的独立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这种独立能否为这些国家带来自由,这就难说了,至少在近期我们还看不到。P266
第一次看见河狸的巢穴时,我们就忍不住对上帝产生了无限的敬仰,是他把巴比伦建筑艺术的精华教给了这种小动物,还不辞辛劳地创造了人类,并派这些继承了他的智慧的人类来培育昆虫。P283
最后,我不得不说,美洲大地把土豆带给了欧洲人,让欧洲各国免受灾荒的摧残。可到头来,将美洲大地上的印第安人屠杀殆尽的,却正是我们欧洲人。P302
十五六年之后,当我再次踏上美洲之旅时,法国大革命的硝烟已经散去。我不再用幻想来安慰自己,因为那时的回忆已沾满凡世的尘灰,完全失去了纯真。两次朝圣般的出行都没能找到西北航道①,这使我失望异常。我也没有在美洲的密林深处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荣誉,我本为追寻它而去,却留它孤单单地呆在雅典的废墟之中。
为了成为一名旅行者,我出发来到美洲;为了成为一名战士,我又回到了欧洲。结果两件事情都没能做成。命运作祟,夺走了我的手杖和利剑,却予我以笔。我曾徒步在德国的大路上,跋涉在英国的荒原里,行走在意大利的平原上,乘船于汪洋大海之上,寻迹于加拿大的森林之中。这些地方都见证过我或平静或躁动的夜晚。在斯巴达的时候,每当晚上凝望星空、想起这些地方的时候,我都会冲着天上的星星呐喊。正是这些星星,曾经同样闪耀在海伦和蒙涅俄斯①的时代。可是,冲着这些不为所动的星星抱怨自己的奔波生涯有什么用呢?终有一天,它们将不再会因为追随我而疲倦,而永远定格在我的坟墓上。星星不知体恤,其光微弱。现在,我对自己的命运都已漠然,更不会希望这些星星来改变什么,也不希望它们能把旅行者留在路途上的东西还给我。P306”
吴砺
2018.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