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金论绘画：线条、光线和色彩》（二）

吴砺

                          《罗斯金论绘画：线条、光线和色彩》（二）

进一步讲，欧洲的色彩学派(school of colour)，在广泛意义上讲基本上都是哥特式基督教的，充满着舒适与和平。而光线学派(school of light)基本上是希腊画派，充满了忧伤。我不能告诉你哪一种是对的，甚至都不能告诉你哪一种是错误的。我能告诉大家的仅仅是我所了解的——两者的重要区别：哥特式或色彩学派总是欢欣鼓舞的，而希腊画派则常常被死亡的阴影压迫。大师的创作力越强大，死亡就能越近地控制他。近期最杰出的相关艺术家是霍尔拜因，其次是达。芬奇以及丢勒，但在这三位艺术家中，霍尔拜因最卓越，稍后我将借助他的理论详细地阐述这两个学派的特征。P019

此外，当我简要提到哥特式流派，我指的是从中亚和埃及最早的艺术开始一直延伸到今天的印度和中国的各个流派。这些流派满足于色彩的美丽和谐，不需要任何光的描绘。其中有很多流派沉溺于这种并不完美却简单的表现形式，因而驻足不前。这些流派多少有点幼稚，或在智力上受到了限制，同时，它们在人生哲学或信仰上也显得幼稚或受到限制，但它们满足于这样的限制。在一些力量更强大的种族间，它们比希腊流派能得到更好更先进的发展，尽管欧洲的完美艺术是通过彼此互相联合实现的。下一讲中我将尽力为大家讲解该联盟是如何产生效用的，今天我将只关注与我们当前实践有关的问题。P027

没有对形式的完美描述和对空间渐变的完美体现，不论是色彩派还是光线派都无法实现对事物的完全阐释。P027

这幅习作展示了如何依靠轮廓和渐变法而非明暗法突出光线的整体效果，这也会对你们有所帮助。这也是我今天想要你们记住的第二件实用的事。所有光影效果不是取决于使用何种阴影以及是否很好地应用阴影，而是取决于地点、形式和深度的正确性。大师应用阴影并且正确使用阴影，的确会让作品锦上添花，但你们还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除非也成为大师。阴影画得不够好，只是线条规则地堆积，长期实践的老手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确，你会发现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作品中的阴影都被精心描绘，极端精致，无可挑剔，但当你仔细研究时，就会发现他们一直在空间里描绘越来越多的阴影，只是为了增加质感而非真实感。粉笔画中的透明光线和反射光线的效果都是虚假的。比如，正如我告诉你们的，所有的光相对于亮度更高的光就是阴影，光与阴影只是亮度的相差别而已，本质上并没有区别。但是光在描述物体时是不透明的，只有表达空间概念时才是透明的。阴影在表达实体概念时是不透明的，而在表达空间概念时是透明的。但是“透明”这个概念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理解的涵义，也不是通过打点法和交叉影线展现出来的，而是通过看上去像薄雾的润色展现的。现在，我们发现让达，芬奇做导师的好处。他在解答所有关于阴影运用的问题上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在他的第28章里，你会发现阴影是柔和的，看起来就像呼出来或者呼在纸上的气般柔和自然。然后，再看看米开朗基罗已完成的作品或者柯勒乔的素描，你会发现艺术需要光运用，正如大自然也需要云，朦胧柔和的黑暗也因有了光影的渐变而可爱。

光影渐变法完全不依靠材料或制作的方法，但完全要依靠光的位置和深度，有足够多的例子可以证明。在这里，丢勒的作品用的是淡色，在照片里呈现的是烟雾状的棕色。透纳的作品中用的是棕褐色，使用的是网线铜版做法。达，芬奇的作品中用的是铅笔．和粉笔。在你面前的屏幕上展示的是一张大的炭笔习作。这里的每一幅画，阴影所用材料都是不透明的，但是这些画，不管是照片上色、粉笔画、铅笔画，还是油墨画、炭画，经大师之手，都充满了光影渐变的效果。这是一幅有关月夜的画，你可能会想到月光透过云层放出光芒，但这里的云彩仅仅是乌黑的，是用照片中的褐色点状进行的模仿。相似的，在这几幅选自透纳的《习作集》 (Liber＆udior um)的蚀刻版画中，白纸就变成了透明的或者不透明的，就像大师选择的那样（：D圣戈撒德坚硬的花岗岩在白纸上画成不透明的，每一束光都表现了岩石的坚硬凸起或者球状的水沫。然而，在这幅黄昏时分的习作中，同样的白纸（也是粗糙陈旧的材料）被画成像水晶一样透明，并且每一部分都代表意大利夜空遥远而清晰的光线。P031

从埃尔金（Elgin）的大理石到环绕十三世纪首都的最明亮的藤叶雕刻，每一块经过大师之手的石头都变得富有生命力，不仅仅是从表面的质地、叶子的纤维、躯体的脉络做到与大自然相似，而是在有机形式上，以一种宽广、柔和、无法形容的波动与自然神似。P032

在以后的学习中，我将会在系列教学中用不同的例子向你们展现各种方法实践时的细节，就像我们在工作中进行的那样。最后，请让我语重心长地用《习作集》来向大家介绍风景画中的明暗对比法。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们会轻易地认为：有能力获得有明暗对比效果的照片，就像你所见的，有绝对的真实和无与伦比的精妙，这种能力取代了学习的必要性和对素描的使用。大家听好，我只强调一遍，照片不能替代真实的事物，也不能替代美好的艺术。尽管它们与大自然看起来是那么相似，甚至与大自然一样节约成本，但对于你们几乎没有什么价值。它们替代不了优美的艺术，因为艺术的定义是“通过人类设计来调节人类劳动”，而且这种设计，或人类在选择和安排上所表现出的智慧，是工作的最主要部分。因此，只要你们不理解这——，点，就无法参透艺术。如果理解了这一点，就会明白大自然是无法被绘画手段替代的。但是，进一步讲，照片对于我们还是有一定的意义的。它们记录了事实，记录了大师画作的手稿，就这一点来讲，它意义非凡。不过，无论在被拍摄的场景中还是在被拍摄的图画中，你们都不能看到如事物本身真实美好的样子，直到对自己的心思和辛苦劳作给出了指定的代价。一旦付出了这种代价，你们也就不在乎照片里的美景1 照片虽然看起来很真实，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它们只是被宠坏的自然。你们寻求的如果不是人为的设计，就会发现下一个岸边可能就有比你一生收集的照片都美的风景。去观察大自然真正的景色吧，好好享受，不要觉得能从一页照片中收获很多。当然，如果想为人类的思想和热情做出一份贡献，可以去体验生活中的每一个美丽的瞬间，去观察阳光的洒落，然后将上天赐予的阳光和黑暗作为人类精神的礼物分享给大家。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们，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心灵安宁，大脑健康，双手勤劳；一种人焦躁不安，了无生气，无所事事。那么阳光洒满开满鲜花的树林——前一种人面对这样的图景时，要比后一种人在看着在赤道附近拍摄的世界某一个地带的全景照片时，更能感受到幸福的到来。P036

大多数的光泽不是玻璃体的，而是金属色的，但玻璃体往往呈现出最纯洁的色彩。与之相比，完全相同和庸俗的、构成水晶或玻璃成分的色彩是宝石色。其中祖母绿的绿色最为突出，而最漂亮的祖母绿就如家庭画那样粗俗，与小鸟羽毛和清澈溪流的绿色有很大差别。没有任何钻石的光芒能比得上露水的纯净。红宝石色与石柱类植物相比，则像半水洗的粉色。红玉若不裹上一层金箔片则死气沉沉，即便这样，也不能与石榴树种子的色彩相比。但猫眼石例外。天然的猫眼石，不加雕琢，浑然天成，那颜色可谓世上除了云朵的颜色之外最美丽的色彩。大自然中一系列完美无瑕的色彩，几乎都由水晶体折射而成。它们是我们人类身体健康的最好的标志之一。健康的时候，我们能清楚看到最奇妙的色彩，能尽情享受，心中无杂念，像孩童嘴里吃着甜美的食物一样简单、快活。P038

高尚的画家以一种华美的姿态接受经验教训，同样也接受阴郁和激情。提香有从容不迫的勇气，而丁托列托( Tintoret)则有暴风雨般的激情。提香加深《圣母升天》 (Assumption)（图7）的颜色，就像在《埋葬基督》 (Entombment)（图8）中一样，使其最终成为一个庄严的黄昏；而丁托列托用火山上的云环绕着自己的国土，并通过光圈收回天堂上遥远的光线。这两者都成为自然主义者，并把霍尔拜因肖像画中的真实感添加到自己的热情和高贵中，这是他们从和平大师那里继承来的。同时，这种光辉与高贵，像他们一样强大，在纯粹的绘画产生的愉悦方面甚至比他们更伟大，却是在一个低劣的流派中得以培养——正如委拉斯开兹创造了色彩和阴影绘画的奇迹一样，难怪雷诺兹这样评价他：“我们需要下功夫完成的事情，他那么从容地就解决掉7。”又如，柯勒乔糅合了希腊画派的肉欲因素来表达阴暗，用光芒来表现美丽。所有这些都是靠伦巴第派的色彩来实现的。所以我想，毫无疑问，他是此种艺术的佼佼者。其他艺术家或拥有更高尚的天赋，或拥有更多的天赋，但是作为一个画家，一个把色彩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的大师，却只有柯勒乔-人。P040

这些作品的好或许就在于，一种神圣的意志引导了它们的视线，这种意志能够给弱势力以力量。这些作品完美无瑕，虽然不可模仿，但从艺术家内心散发出来的幸福感及纯熟的技艺却是可以效仿的。我在英国皇家学会( Royal Institution)读过的我在维罗纳( Verona)所作的笔记，将你们的手放在笔记上，你们会发现，我甚至冒险地将由约翰·贝利尼(John Bellini)代表的绘画时期称为“大师的时代”。的确，他们配得上这个称呼，他们所做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而且他们只教授正确的东西。他们那些更有能力的后继者，得到了荣誉，却关闭了艺术王朝的大门，自他们那个时代以来，艺术再也没有辉煌过。P042

即将结束讲座之际，对于大学的艺术入门课程，我还有一点要说。艺术能为学识做什么，我不敢推测，但学识能为艺术做什么，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告诉大家。迄今为止，伟大的艺术家，虽然大部分是绅士，但是无一不扮演着工匠的角色。艺术不像我们想象得那样富有深度，艺术教给人们很多，当然也有错误的出现。很多伟大的作品都是无法解开的谜，其他呢，有的则是美妙的玩具，有的则有着危险的魅力。在最可爱的作品中，有虚弱的成分；在最伟大的作品里，则有有罪的成分。先生们，这是即将到来的新事物——英国学者愿意用艺术的沉静的力量来教授人们。你们当中可能有人会学习和使用这些学识，这样画作也不再是无人可解的谜？，而是通过教学可以让人们理解的事物；这些画作不再是狂热或破碎的幻象，而是充满了观察者内心思想的想象；这些画作不应被邪恶的热情玷污或削弱，而应该因为高尚爱情的力量和贞洁变得更加壮丽；这些画作不应当侮辱或掩盖上帝在天堂的手笔，而应该伴随着上帝，在这美丽的地球花园里，与人类安宁地栖息、散步。P047

风景画是对人类存在的物质环境产生的富有思想和激情的呈现。那些对人类有害或有益的可见事物，风景画模仿它们的外观，记录它们的现象，并展现人类处理、欣赏或承受它们时的方法，这些方法要么可以效仿，要么值得人们深思。动物画则考察研究生物形式上的更高级或更低级的规律，正如比较解剖学考察进化或欠发达的生物结构。动物画的功能是使人注意到微小的和被忽略的力量和美的存在，正如生理学的功能是探知人类微小的适应过程。P049

这里有透纳在其创作顶峰时期所作的两幅风景画——《休眠中的维苏威火山》(Vesuvius如repose)和《爆发中的维苏威火山》(Vesuvius如eruption)（图11）。一幅以冷色调为主，美丽而和谐；另一幅则是暖色调。这两幅画都用精心设计的装饰性线条来表现。但它们并非为了这些品质而作，而是因为画中的景物在不同状态下，可能给人带来愉悦，也可能给人带来痛苦和危险。透纳的主题不是要去展现或表明自然现象，不管它们多么有趣。

他不会为了告诉你蒸发的本质而去描绘蓝色的薄雾；也不会为了告诉你地心引力是如何作用于沉重黏滞的火山岩浆而描绘熔岩蒸汽。他创作蓝色的雾霭，是因为它带给人类生气和喜悦；他创作火山岩浆，则是因为它对人类来说意味着死亡。

这里是另外两张海景画——至少是画作的照片，出自同一时期的透纳之手。其中一幅是风平浪静的斯卡伯勒（Scarborough）海岸(图12)，另一幅是印度商船的残骸。

同样，这两幅画作也包含了精致的艺术目的：第一幅画反对在弥漫的阳光中使用当地的黑色；第二幅则在暗色调的背景上描绘了各组装饰性的白色斑点。像对待一个珍贵的黑檀木象牙玩具，在描绘印度商船的甲板时，透纳故意且愉快地加入了这些有装饰目的的斑点，但透纳创作大海并非出自这些高雅端庄的目的。他创作斯卡伯勒，不是从一个自然科学家的角度出发，想要表现约克郡( Yorkshire)海岸的低潮。印度商船也不是为了表现来势汹汹的巨量海水的力量。他创作这些，是为了向你展示每天人类的工作和快乐，使你能够想象出人类最大的痛苦——两者都是由大海的力量造成的。

你们可能很容易——你们肯定，至少有那么一会儿——会怀疑我刚才所说的有点夸张了。我们通常会很自然地认为，风景画的主要趣味基本在岩石、水和天空上面，而人物只不过是作为点缀，就像一盘菜肴的盐和芥末，只是为？士曾添风味。

暂且把这些想法抛诸脑后。风景画的主要趣味完完全全由景物和人物的关系构成，它可以是与当下人物的关系，也可以是与过去人物的关系，或者是与其表达的人类力量的关系。如果不考虑景物与人物的关系，即便是对阿尔卑斯山脉最壮丽的描绘，也只能算是些岩石画，很难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风景画。因为对于自然哲学家来说，形态上的大和小并没有本质区别。小抑或百万倍的大，这些岩石对自然哲学家来说都应该具有同样的吸引力。就其本身而言，一个45度的斜坡并不比地平面更加崇高，岩石的垂直裂面也并不比其水平裂面更加庄严。在风景绘画里，只有一点比其他绘画更有趣，那就是画垂直的断裂面时可以做一些改变，但画别的事物时不行。又如说云，看起来不过是云而已，对绘画而言，也并不比脏水里的污物更有可绘的价值。它只不过是不干净的空气，最多也只是产生“不良化学液体”的源头。它值得描绘，完全是因为它有滋养和惩罚人类的能力，或者它可能被当成想象中的神之住所。透纳也画过一些蓝天和白云，可以称得上是人类绘画史上最可爱漂亮的手笔之一，但是，作为简单的蓝白形式，透纳如果能再画上一只鸟的翅膀就好了。之所以画上鸟——而现实中这幅画也的确令人愉悦——仅仅因为它预示着在刮风的天气里一抹甜蜜阳光的到来，同样地，风值得描绘的意义在于它使船扬帆起航，而太阳的意义则是它温暖了船上的水手。

现在，最重要的是使你们自己相信并完全信服这个真理，因为所有和主题选择有关的困难，都来自于在这个真理上所犯的错误。我敢说，你们当中一定有一些喜欢素描的人经常去一些最美丽的国家写生，但是却发现那儿没有很好的绘画主题。这通常是因为你们往往着眼于寻找逼真的、别致生动的风景，却对充满生机的风景的生命力缺乏足够的共鸣。此外，在风景画创作上还有另外一种妄图，即持续不断地追寻美国及其他缺乏历史的国家的壮观自然景象。这些都毫无用处。尼亚加拉瀑布( Niagara)、北极或北极光并不一定能成为风景画的对象，但伊夫雷(Iffley)的一个水渠却可以，只要拥有足够的人文关怀，足以诠释一个种植树篱的人或挖掘水沟的人，甚至是一只青蛙的情感。P051

接下来，这是有史以来最美的风景画作品之一，也是我所拥有的仅次于《格里塔河和蒂斯河的交汇处》 (Greta and Tees)的最好的作品。

从内容上看，这幅画的主题不过是一个小溪旁的青草堤岸，岸上有榆树、柳树。这是一个海拔相当高的堤岸；溪流经过高高隆起的平原上柔软的沙洲，—直通往平原底部的石灰岩层。

假设这道风景处于美国，那么没有一个人能根据它创作出一幅风景画。这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青草堤岸，散布着一些不太漂亮的树，没有任何秩序可言。溪流的底部倒的确有很多岩石，但仅仅是些平庸无奇、平坦又黯淡无光泽的黄色石头。天空也灰蒙蒙的，没有什么好看或值得描绘的形状。从一般理解上看，这样的风景绝对不包含任何可作为风景画主题的内容。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这幅风景画是人类有史以来所绘的最美的作品之？。现在我们来看看，这幅风景画的独特之处到底在于什么。首先，这幅画整体上有一点荒凉的味道，但并不十分荒凉。画中有一辆二轮马车，马车夫的足迹穿过小小的灌木林。其次，在布满野生苔藓的骑兵场地上，孤独地坐落着一座大修道院的废墟，看上去如此昏暗，以至于似乎要从你的视线和时间中消失。

这两样事物，即野生灌木林和修道院废墟，一起将你带回了十四世纪的生活。一个是边境骑士的王国，另一个是与边境骑士相抗争的和平——多么枉然！这两样事物都是过去历史的遗迹，但现在，这个修道院的外屋和食堂已经变成了一个农舍，居住在此的女主人正在屋前喂她的小鸡。你们看，这个村庄是多么安静、多么单纯，因为你在那里看不到任何篱笆的痕迹。炎热的天气下，牛群三三两两闲逛到河边，一些在树荫下乘凉，其中两只则干脆泡在水望。

吴砺

2019.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