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话“边界” 天地之间,没有什么是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有“界”就有“限”,规范活动范围,为维护他人和自身利益提供保障。国有国界,地有地界,连“世界”这个词里也有“界”。 这些都是以实物为界,可以做标记,也可以用语言、文字记录,一目了然或有据可依。人与人相处,每个人心中都有“边界”,底线和原则是死杠子,不可逾越,心的边界因人因事而异,一颗心去触碰另一颗心感受到的。 《红楼梦》里人物众多,边界各具。 探春是言行爽利直来直去的人,她的为人处事也是直线型的:“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她注重情投意合,不迷信教条。 也有边界感微弱的人——金钏儿,贾政传话要找宝玉,宝玉一听到就很紧张,磨磨蹭蹭地去见贾政,途中被金钏儿一把拉住,她悄悄地对宝玉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这样轻佻言行的人,桐城话叫“等等搭搭的”,后与宝玉调戏中,被王夫人打了一巴掌并坚决要辞退,她彻底绝望,投丼解脱。 以老实沉稳著称的袭人,贾母和王夫人对她一致认可,她的忠诚日月可鉴。“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 袭人的“好”是出了名的,第十九回里,她告诉宝玉她将被家人赎回,宝玉不舍,袭人借机规劝宝玉要走好学上进之路,面对此境宝玉完全答应,袭人说:“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这段对话里,袭人不忘她的丫头身份,八人轿是正室坐的,轮不到她;若轮上,除非正室不在了,但袭人这样心地的孩子,真心不愿看到的,更没幻想过,所以她说“没甚趣”。 比宝玉大的侄子贾芸,拿了个要给宝玉介绍对象的帖子等着回话,袭人回道:“回来给宝二爷瞧罢。”这里有对贾芸的一段描述:“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是“红楼”里二号撩妹的未婚者,仅次于宝玉,宝玉撩妹是探究人性特点,贾芸则是“娱乐”。贾芸与红玉暗送秋波,偷换手帕实现传情,从坠儿口里套取红玉信息。这里他止步于袭人的“边界”。 凤姐的助理平儿,对贾琏夫妇尽忠尽责,情感上与贾琏保持一定距离。巧姐出痘,凤姐与贾琏隔房,平儿在贾琏收回来的东西里发现一绺“青丝”,幸好凤姐不在当面,平儿告诉了贾琏,贾琏迅疾与平儿抢夺,关键时凤姐回来讨样子,凤姐嘱托她注意贾琏收回来的东西里可有“情况”,贾琏急了,平儿轻轻巧巧地搞定。凤姐走后,贾琏抢去了信物。后来,“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平儿隔窗与贾琏对话,凤姐又回来,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回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凤姐假惺惺地撩逗平儿,平儿是真生气,“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的玩笑她认为过分,当场给“颜色”凤姐瞧,那一下把凤姐当空气。 平儿日常不越礼。一次,主仆相谈甚洽,凤姐招呼她:“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当然主仆的伙食是有区别的,凤姐“燕窝粥”,平儿“例菜”,“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盥。”平者,平静、平衡、平正也。 宝玉身边另一个优秀的丫头晴雯,不仅有姣好的外在,还有让贾母刮目相看的针线活儿,手巧,心也灵。秋纹谈起太太给了她衣服,万分欣喜和激动。晴雯笑道:“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面对“太太的恩典”,晴雯更在乎的是“平等”。 “眼里带不得沙子”是晴雯的特点。有次晴雯生病,宝玉叫瞒着,她要实事求是地告诉李纨,老嬷嬷回道:“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晴雯听后气得骂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至次日一早,晴雯叫醒麝月,叫她喊宝玉起床,麝月起来道:“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裳,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呢。”“过(传染)病”这事,在“姑娘们”和“宝玉”不同对象上,晴雯判若两人,可以理解成她的忠心和责任心,从她缓和了的语气上。 宝玉也有边界感,自我约束,很低调。他自比“老杨树”,麝月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在语言交流中,他们一旦察觉撞到了对方的“边界”,立即换位思考,及时修复边界,对于直线思维的人,有启发。湘云来贾府,袭人与她谈起以前的欢乐时光,说湘云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湘云连喊“冤枉”,将带来的戒指递给袭人,袭人说:“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袭人适时感激湘云情意深重,不留芥蒂。 作者的细心难能可贵,细致言行也要求生活精致完美,往往招来心里阴影。北静郡王水溶生日,贾赦贾政带了贾珍贾琏宝玉一起去拜寿,北静王穿着礼服迎接,简单的请安叙话后,来到殿门口,“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后贾赦等都躬着身跟进去”。 北静王自始至终与贾家关系都不错,对宝玉呵护有加;在贾府被抄时,他暗中相帮和安慰。这个举动上北静王没有一如往常,他待自己与“贾赦等”有区分的,他们入的是同一个门,心中各自有“坎”——身份这个“边界”,漠视并淡化“身份”的,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因为社稷与人民重于泰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