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拥有一双儿女的母亲,在今天的社会里,一定是被别人艳羡、婆家疼爱的女人,而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做了偏房侧室的,没有幸运可言。 《红楼梦》里的赵姨娘过的就是这样的人生。她出身寒门,做了王夫人的丫头(从荣府的账本上“外头的”、“家里的”区分可知),后与贾政育有贾探春和贾环,成果尚佳,但丝毫更改不掉她与生俱来的“奴才”标签,甚至不及她的儿女。正月里,贾环与莺儿她们玩耍发生口角,回家后被赵姨娘骂为“下流没脸的东西”,恰被路过的凤姐听到,干脆隔窗狠狠地回敬她:“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伦理上比她矮一辈的凤姐都可以对她盛气凌人地说话,只因为她这辈子生死相随的奴才身份。她的儿女已是主子,赵姨娘的哥哥赵国基见到贾环都要行礼;女儿探春早已被贾母带在身边,住进大观园的大家庭,与姊妹们一处生活,成长。 平常的日子里,赵姨娘的活动地带是一座孤岛,与两个丫头相伴,需要亲自做鞋,鞋面布是“零碎绸缎湾角”,她心中有数:“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智商不低,借用尤二姐的词“不是愚人”,但“奴才”这句紧箍咒,把她压到了五行山下。 财力分配上,同样与贾政生儿育女的王夫人每个月有二十两银子的月例——可个人自由支配的零花钱,侯门生活不一般,统一安排衣食住行不算,还有“工资”拿,难得的私房钱。赵姨娘的要差几个级别,月例二两银子,连“主子”的贾环也仅二两,套用晴雯的话:“一样生儿养女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当然赵姨娘不会这样说,因为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要忍气吞声地苟活着。 公共社交活动上,她是空白。王夫人凤姐他们连同丫鬟可以在贾母的带领下,风风光光地坐车去清虚观看戏;中秋时节在园子里赏月;参加一年一度的宗祠祭祖。无论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的家常聚会,还是关系家族前途命运的重大活动,她都被“遗忘”在荣府的角落里,世界好像与她无关。 同她一起被遗忘的还有周姨娘,但周姨娘没有儿女,这块硬件增强了赵姨娘的信心和勇气,她生出了太多的想法和念头。她担心凤姐当了贾政的家,让财产旁落,贾环没有了盼头;嫉妒宝玉得贾母器重、众人追捧,贾环无出头之日、立足之地。于是她对宝玉的干娘马道婆倾诉衷肠,为除后患,要马道婆帮她灭掉凤姐和宝玉。马道婆就是干这营生的,送上门的生意求之不得,只要赵姨娘答应给银子,其它好说,可怜的赵姨娘搜遍家里的拐拐角角也满足不了马道婆的开口价——五百两银子,相当于她和贾环十年的工资,还不够。为了贾环将来的人生,她给马道婆写下了欠契,大胆而狠毒地赌一把,那个“子荣母贵”的时代,也为了她自己的明天更美好。当然生活不是以个人意愿为转移的,事与愿违的事常在。赵姨娘落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原本捉襟见肘的日子,又背了五百两银子的债务,常被马道婆催逼,不便与人语,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成与败的差距在于有的人能在困境里新生,有人却选择堕落。 赵姨娘看到已长大的精明能干的女儿探春,不论在贾母还是王夫人的眼里心里都占有一席之地,又让她燃起新的希望。在探春代凤姐当家阶段,她的哥哥赵国基死了,她要抓住改变前途和命运的机会,气汹汹地去找探春争取分例外的二十两银子,银子不是头等大事,若是成功的话,意味着她的身份和地位都将大有改观。不想探春却“不解人意”,只认祖宗手里的规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顿感无望的赵姨娘甩出了心底话:“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看似没话找话,其实是她的真心渴望,渴望咸鱼翻身。在她与探春吵闹时,有人告知了平儿,见到平儿进来,她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封建世俗已浸入她的骨髓。即使给她自由,给她权利,她也找不到方向和出路,所以她只有寄希望于比她优秀的女儿探春。 当希望变成失望后,她的怨越积越厚,恰似休眠的火山,等待爆发,她找寻撒气的对象——比她更低等级的人。赶上了“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一事,“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那种特殊背景下,又被别人煽风点火,她自认为“山中无老虎,猴子成霸王”,到了“抖一抖威风”的时候了,跑到宝玉那里,对着芳官又摔粉又骂,芳官回嘴她打了芳官,结果惹来多个戏子围攻揪住不放,乱成一团,两败俱伤,与她的预期相去甚远,幸得探春解围惨兮兮脱身。探春这里已把她娘看得透亮:“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什么意思,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被人顺利地当作枪使了一把。 现实与愿望反差太大,但她很执着,欲望持续膨胀,绝望越积越多,最终错乱。赵姨娘的失败人生,让探春得出教训,指导着前行的路。 如果说赵姨娘前半生的努力视为反抗斗争,屡屡受挫让人生怜,但后来失却了方向的举动乱了分寸胡搅蛮缠,有些可恶可悲了,虎头蛇尾。这也是凤姐担忧探春择婿时的难题,“没托生在太太肚里”,担心探春被人家误认为跟她娘一样,做事不着调,被鄙视。 人们讨厌赵姨娘而看好探春,其实探春的骨子里有她娘的基因——与封建制度的抗争,寻找女性的独立和光明,她的理想是:“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她希望自己“出得去”、“立一番事业”、“自有一番道理”,这是把赵姨娘的心事整体拔高,系统升级:有理想,有行动,有规划,依靠自己的力量。理想确实丰满。 探春到底是女儿身,“但凡是个男人”只是个假设,想飞没有翅膀,如风筝,不能飞在蓝天,就跌落为泥。无论是赵姨娘也好,探春也罢,她们都认真地面对了人生,有自己的见解和追求,但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个人,要较量其时的社会制度,是蚍蜉撼树——勇气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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