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看花 ——漫说《红楼梦》里难解语意和有误注释 汉语内涵丰富,解读五花八门,若是遇上带有地域特色语言,足够让人“脑壳疼”。《红楼梦》是二者兼具,读起来费九牛二虎之力,也难确定精准。随着时代的更替,有的语意在“进化”或多元化,加上作者用语含混,不直接表情达意,理解要一番心思。 第九十四回紫鹃出去瞧姐妹们了,黛玉说:“敢是找袭人姐姐去么?”“黛玉一想这话,怎么顺嘴说了出来,反觉不好意思。”黛玉常常惦念、在意宝玉,不自觉地口中溜出“袭人”,不小心暴露了“心事”,因她眼前的身份没有明确,所以黛玉“不好意思”,但作者就不把这话挑明,说通透。这也是宝玉的语言习惯。 第一百〇一回王子胜过假生日,宝玉想等宝钗一阵出门去拜寿,在穿衣上磨蹭,他跟来催他走的凤姐说:“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着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呢好。”凤姐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宝玉道:“穿着太早些。”后面写到凤姐“自悔失言”,“不好意思”。王子胜的真生日在冬季,宝玉那次穿了雀金呢去,被手炉里火迸上,烧了指顶大一块,晴雯补的。这次为了敛财提前过生日,季节不同,穿衣自然有差异,凤姐一句“为什么不穿”,是口快了点,无形中把宝玉当成“孬子”了;“幸亏宝钗也和王家是内亲”,若是外人用心过度的话,一定会介意或争吵,即使宝钗没有护着宝玉表现出来,凤姐已知这话轻浮了,所以她因失言有点尴尬,还好袭人在旁转换下一个“频道”。凤姐的语言和心理活动里,有地域性的风土人情。 含蓄的语意也随处可见。元春高兴送来灯谜大家猜,贾母也兴起,号召大家猜灯谜,并且有赏罚规定。贾母打给贾政猜,为讨贾母高兴贾政故意猜半天才猜出来,贾政打给贾母猜,“(贾政将谜底)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年边上大家庭在一起开心,为了不让贾母猜不着扫兴和冷场,贾政利用了“宝玉”这个中间人物,让气氛和谐,又显得宝玉孝敬。 这种含蓄在意会不在言传,心知肚明即可,在懂得的人那里才更有意义。金钏儿投丼,宝玉挨打后,想吃莲叶羹,王夫人叫玉钏送去,玉钏一看到宝玉就想到了她姐姐金钏,自然气不打一处出,宝玉没话找话跟她说,“待要虚心下气磨转他,”支走了屋里的人。玉钏有气但尽职地催宝玉喝汤,宝玉喝了两口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不信,宝玉说:“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赌气尝了,宝玉又说:“这可好吃了。”玉钏方解其意,语和。丫头能尝上“莲叶羹”,是祖坟山冒青烟。宝玉花式求和成功。后面傅试家来人,“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说话举止分场合,自尊自重,玉钏和她姐姐不是一路上人,所以人生不同。 这里说的含混和含蓄,是语句的意思不说明白,需要读者变换思路深度解读,细品慢嚼方知真味。不是语言的蕴藉,蕴藉的语言意指性强,有暗示侧重点,需要读者发挥联想,可以有一个或几个意思,读出意图后体验情感;而前者仅一个旨意,点到不说破,凭意趣领悟出耐咀嚼的味道。 薛蟠生日前,得了上等食物,想邀宝玉同享,他头脑一热,叫小厮谎传宝玉的父亲找宝玉,宝玉匆忙出来后,很生气,要找薛姨妈告状,薛蟠说:“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宝玉为何这样说?薛蟠的父亲已死,这样就更加犯忌讳了。柳湘莲路遇贾琏,给了尤三姐定情物,后思不妥,向宝玉打听尤三姐底细,宝玉实说是“东府”的,柳湘莲痛惜,“东府不干净”,宝玉马上介意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坏事越描越黑。宝玉说话喜欢点到而止,“响鼓不必重敲”。 赖嬷嬷找凤姐谈请贾母他们吃饭的事,却山高水远地扯起了她的家事和贾府的教育传统——严,直到她媳妇来找她,才言归正传,说:“可是我糊涂了,正经的话且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混捣熟”,注释: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别人听厌了的陈词滥调。“混捣”,把不同的东西胡乱地搅和在一起;“熟”,桐城口语里“说”的语音字,表明施语者话多,令人不耐烦甚至厌嫌。 贾母他们到清虚观打醮,张道士用盘子托出巧姐的寄名符来,凤姐戏说:“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你不说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大笑,贾母说:“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校记中“原作‘不怕割舌头下地狱’,从戚序本改。”这句不要改,桐城原话,意思是凤姐很精灵会说话,贾母叫她别太会说话了,当心被割舌头、下地狱。割舌头,传闻阎王对会说话的人的惩处,来生投胎就说不照话了。割舌头下地狱,更合口语习惯。 第五十三回庄头乌进孝送东西来,贾珍他们谈到贾府的艰难,乌进孝不信,贾珍说:“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外明不知里暗”,校记中“原作‘外头不知里暗’”,外头不知里暗,桐城原味话,从后面“外头体面里头苦”可知,应是“外头”。 第二十三回贾琏和凤姐正吃饭,贾政传唤贾琏过去,凤姐把贾琏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凤姐教了贾琏一番话,贾琏说:“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校记中“‘我不知道’,原无,从各本补。”这个不需补,“你有本事你说去”,说明贾琏刹那间很生气,情绪集中在这几个字,字多削弱了贾琏的愤激之情;从后面凤姐“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读出凤姐听到了贾琏的语气,也释放了强烈的回应,像两只即将开战的公鸡,对视着。 很多话直接用桐城口语,略略透露一下桐城话发音的特点,有人看到第三十七回里咏白海棠限“门”韵不解,诗中却有“魂”、“昏”,桐城口语中,“un”、“ong”、“ing”、“in”、“eng”、都读“en”韵。 语言包罗万象,称呼上也是“恣意横行”。宝玉陪着病中的晴雯夜补雀金裘,晴雯催宝玉去睡觉:“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晴雯恳求宝玉早点休息。晴雯还喊过宝玉“好太爷”,那是宝玉对她补雀金裘后、病情加重深深地内疚自责,晴雯只得这样打发宝玉离开。宝玉断荤多日,见到荤汤就急不可待地喝,被烫,袭人说:“菩萨,能几日不见荤,馋的这样起来。”袭人心疼宝玉,既怜惜又好笑。 与实际不相符的称呼,是因喜爱或激动脱口而出。宝玉到薛姨妈家,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们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赵姨娘与奸诈的马道婆为伍,马道婆一调唆,赵姨娘说:“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 更有奇葩的称呼,紧张至极将人“变性”的称呼,丫头要倒婆子手里的热水给宝玉洗手,婆子说:“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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