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况味 人的一生总要经历一些人和事,对过去的产生反应和感悟,涌现复杂滋味。 一般人的体味只是当时有,过后就忘了,留在心里的不多。但稀有特质的,不仅清楚记得,还能写出历世华章,看《红楼梦》作者的传奇人生。 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性格不相同,特征反应在事件、隐藏在情志里。宝玉随口的撩妹话,不承想要了金钏儿的命,他后悔,自责。为寻求一丝丝的慰藉,他为金钏做了第一个冥寿,特地带茗烟到郊外祭拜。为弥补遗憾和歉疚,王夫人把金钏的一份工资由她妹妹拿,善后工作合理到位。 宝玉用心用意做人做事,也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和懂得的。他最厌“愚男蠢女”,在他们眼里,宝玉是呆子,“中看不中吃”,自己淋雨,却关心别人在雨中;没有人时,自哭自笑,看到小动物还和它们说话;没有刚性,小毛丫头都可以欺负他;对身外之物,有时越值钱的越不珍惜,有时却连线头都是好的。 不懂世事道理的人,无从理解他人言行的内里意味。愚蠢无知的人总喜欢把自己的愚蠢望别人身上套,甚至将无知强加于人。 现实生活里两种人生境界必然地碰撞。在他们眼里,宝玉不同常人、不合时宜;在宝玉那里,他们不知“今夕何夕”,没有思想和灵魂。人与人认知层次的差异,隔阂、障碍,无法相通。道不同,不相谋。 人生态度端正的,生活时时自制自律,但他不拒绝自由。“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47回)当时的作者,不说自由,自主都是奢望。 太多愿景,无法直接表达。 暴雨来临前,他呆呆地望着一个女孩哭着上千遍痴痴地写着一个字。后来他想听戏,找到唱得最好的龄官,可惜她只听贾蔷差遣,那个爱恨交织地刻划着“蔷”字的女孩就是她。 龄官生病了,贾蔷为了给她开心散闷,花一两八银子买了个装在笼子里的雀儿,这雀儿会表演戏台上的跑龙套。病弱敏感的龄官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36回) 贾蔷慌了,拆掉了笼子,放生了雀儿要为龄官消灾。龄官说她今天又咳血了。贾蔷说,昨晚问了医生,说没大关系,先吃两天药再看。贾蔷立刻就要去找医生,龄官不要他去,说:“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这一幕,宝玉非常意外、震撼。 看到了他们的爱情模样:笃定,执着,彼此珍惜。 出乎意料的是龄官的人格诉求,控诉贾府把她们买来关起来,学戏供他们开心,市面上训练出唱戏的鸟雀,荒唐至极! 选择龄官这个人物,看到了不一样的底层心声:昂扬乐观地追求正义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和理想。捕捉到毫不起眼的戏子,无形中作者也从龄官那里获得了正能量,增强自己内心。文学创作范畴。 作者留心观察到社会很多现象,任笔尖流淌。宝玉的干娘马道婆说,宝玉被烫是遭到了“飞灾”,“促狭鬼”害的,她后来为了榨取赵姨娘,把宝玉和凤姐害了,差点要了命。她再行骗术时老天有眼露馅了。举头三尺有神灵。 马道婆故事典型的“熟鬼害熟人”。心术不正的人,拥有了能力掌握了权力,会将“特长”变成妖术,飞扬跋扈,害人害己。 邢夫人为了显威风抓住一件曲折事,当众耻凤姐:“……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71回)“讨情”的话从邢夫人嘴里说出来,彻头彻尾地伪善,听起来很刺耳,假之温腥的。 马道婆说世间的人,容易被“鬼”促害,她却做阳间的鬼,促害人。邢夫人暗地里做了多少损害祸害他人的事,为了攻击别人,却打着“善良”的幌子。虚伪邪恶的小人比鬼更叫人恨之入骨。 作者人生的转折点在刘统勋的“半部缙绅”论,乾隆对他们家族失去了信任和耐心,作者好心地举报贪污腐败被看成“多事、作对”,暗助歪风邪气;贪官闹事,却惩处举报人。乾隆理政不“圣明”,着实心寒。 举报之事让作者欲哭无泪。他也自问过“为谁辛苦为谁甜”,很快否定,坚定初心。家国观念似铁石,更加坚强和倔强,一心走阳光大道。 黛玉死后,宝玉极度悲伤,他派之自己活不了了。宝钗说:“……据此三件看来,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98回) 遭遇人生沉痛打击,作者产生过“死”的念头,是家人的温情,宝钗的好言相劝,给了他希望,并挑明“不得死的”,他有事业未竟。 内心情感剧烈地波动久久难平。鸳鸯为贾母殉葬,宝玉又哭又笑,他夸鸳鸯“算得了死所”。这里作者不是赞赏鸳鸯,是对现实的无奈和哀叹。旁人认为他要疯了,宝钗说:“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感叹:“倒是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111回)烧锅的是知心人。 可宝钗不许他把伤心事紧之熟熟夺夺的,一天到晚陷在悲情里,不利健康。他想找彼此熟悉的朋友紫鹃谈点心里话,“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113回) 作者无喊冤之处,找人倾诉又无门,人家不是躲避就是嫌烦,只好把屈辱、苦闷装在心底。 心中块垒愈久愈积愈厚慢慢沉寂,于超脱中寻求自洽。宝钗察觉到外在的转变,知他心底里“出世离群”的念头在升腾,找他谈心:“……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118回)宝钗叫他把心态摆正回到现实当中,博取一第,别妄想逃脱凡尘。 劝醒宝玉的核心是“赤子之心”、“救民济世”。见贤思齐!作者心中的信仰和梦想重新燃起。非常挫折,作者痛苦、彷徨、忧愤,厄运,磨砺了刚毅本心;困苦,强化了理想信念;孤独,成就了时代使命。 第三十六回里宝玉谈生死,“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没有哪个人不死,但死要值得!作者最讨厌的是“愚忠”:把生命交付与哪一个人或于哪一件事,不顾家国。 家族衰落、职场变故痛过哭过后,作者没有看到家国的前途,前景渺茫,他的人生观发生了质的飞跃,蜕变出更大气象,把个人的荣辱得失都放下。人,要背负责任感和使命感,沉溺、受控于狭隘空间,永远无出路。他自信老天赋予了他优秀才情,也寄与了他沉重厚望。他“不枉天恩祖德”,将才华和抱负化进《红楼梦》。 人生的意义在于创造和实现价值。 身心俱伤,作者不追功名利禄,不慕荣华富贵,与逆境和困厄顽强斗争,内心世界日益刚强,精神境界拓展不止,一心追求高洁的品格、为国为民的操守,表里如一,至死不渝。士穷乃见节义,《红楼梦》之外的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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