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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2 14: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爱读《红楼梦》的人,读着读着,发现《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差别很大,所以有了“两个作者”之说。此言差矣,待我叙来。
前八十回主要写家庭生活,从“宝玉”很小的时候写起,写他与他的小伙伴们如何在一起玩乐,争吵斗嘴,以及许许多多开心快乐的零碎小事,当然作者也写了宝玉成长中的烦恼和成长中的“拔节”(自我成长)——心理如何逐步成长,走向成熟的。
宝玉出身侯门,又是老太太手心里宝,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的成长之路清晰可见。虽然宝玉未正经上学,但是家学基础少不了的,他的书法不错,可以拿得出手的,他家的下人跟他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从侧面描述了宝玉的特长和他的洋洋自得,毕竟年少被大众追捧是年轻人最惬意的事。
宝玉一有小成绩就骄傲,有一点点轻浮,但他的家庭教育不允许。传言他的诗作得不错,赶上元春省亲建了别墅,大观园要题“对额”,“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宝玉随众人一道,贾政给他发言的机会,待宝玉旁征博引自如挥洒之后,贾政总是严厉地打击他:“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传统的教育里,不给自信心爆棚的机会,一点点地磨炼老成,直到炼就胸有城府,才算稳重。
即使是那样严厉的封建传统教育理念,也折断不了宝玉飞向理想未来的翅膀。
宝玉与黛玉湘云她们在一起玩得愉快,珍惜这份纯洁的友情,巴不得与她们时时刻刻粘在一块,被袭人骂了,他又重新找回到自我。但他寻求无拘无束自在生活的感性特质,始终如一,袭人对他读书不用心说要“辞职”来规劝他,一听到袭人要走,宝玉立马着急、失落起来,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一时冲动撩逗金钏儿,惹怒王夫人要辞退金钏儿,金钏儿投丼而死。凤姐过生日那天,他只带了茗烟出城祭金钏的冥寿,回来后被贾母王夫人骂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嘴上顺从,心里不服,他与柳湘莲说真心话:“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宝玉对人身自由的渴望。
但他遵循孝道,本分忠厚。贾母在人前亮明了态度和家规,与甄宝玉家的来人说:“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贾母把话封死,宝玉那颗爱挑战的心,只有暗暗躁动了。
追求家庭的和谐,他们在一起吃酒聚会,也有丫鬟婆子的份,宝玉生日吃酒,夜宴上,他们在吃酒行令,“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虽然封建礼数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同起同坐,但大家可以同饮同乐。
湘云出面子宝钗出里子的螃蟹宴,“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两个姨娘在宴席中难得的“露脸”,大概也是封建社会家庭少有的待遇。贾母他们散席后,“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礼数上有差别,但在生活上人人平等,生存权利福利都关顾到,贾府生活的精细之处。
他们改变社会制度的还有男女平等,都可以读书学习,不谈他们的诗社,一言不合就联诗的任性,单看一个被人拐卖连出生地都不许说出的小丫头香菱,都可以学作诗,也学到了眉目。教育面前人人平等。
婚恋观也很鲜明。尤三姐被尤二姐逼着嫁人,她告诉二姐说:“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蒋玉菡的观念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得上他的才能。”他们敢大胆地追求婚姻自由和幸福。
尊重别人,关怀无微不至。宝玉病重得很,因算命的先生说要找金命的结成亲,才可以逢凶化吉,所以依了凤姐的“掉包计”仓促与宝钗成亲。后来贾母和薛姨妈商议满了元春的功服圆房之事,薛姨妈提到了嫁妆,贾母说:“咱们亲上作亲,我想也不必这些。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是孙媳妇了,但贾母对宝钗仍然浓浓地怜爱着,赞许她有自己的情感需求,有个人的空间。人性里的大善。
粗略地回顾前八十回。作者向往的生活里,宽松、民主、祥和的环境,隐藏了作者为官时对宫廷里所见,所闻,所感——情,淫,乱。秦氏生活的奢侈,丧事的靡费;焦大恼怒地痛骂不知醒悟、不懂奋进的儿孙。恶习成风,生在贫寒之家的贾瑞也把自己断送在“风月”路上,社会风气败坏,严重渗透和影响到百姓生活。面对日渐地堕落和腐朽,作者在书中一再强调初衷不是“理治之书”,其实质是呕心沥血、处心积虑的警世恒言,借宝玉凤姐被五鬼缠身将死,幸被和尚道士用与生俱来的“宝玉”救治,“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道明病灶——声色货利所迷。“宝物(资源和人才)”不知利用和运用任其废弃,社会逐步衰退,已是沉疴痼疾,民生堪忧。
“贾府”里,一面是美好生活和追求,另一面污浊不堪,一正一反,教导人们“见贤思齐”。开篇注明写作动机是对身边女子的感佩,如袭人的贤德,第二十六回宝玉白天懒洋洋的昏昏欲睡,“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住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面对宝玉的调戏,袭人毫不动情。第一百二十回借甄士隐之口:“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对“贵族之女”有微词,对应的是皇室。正月里猜灯谜时,贾政出谜“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贾政的心声。每一句都有用意——端正,坚硬,对家国赤胆忠诚地尽心付出。现实处境是黛玉“葬花词”里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对朝廷表现出来的猜忌和防范,落寞伤心到“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去意已定。
后四十回看上去写宝玉开始正经地上学,求功名,内容上他中了举人、出家;实质上官场不如意,“归心似箭”。意象手法。穿插了生活的样子,借助真实意指。整部作品“一明一暗”两步走:有贾宝玉,也有甄宝玉;有真亦有幻;通篇以生活为经、思想为纬来布局。
后部分的最大特点和字眼——南。宝玉上家学后,周围人又操心起了他的亲事,因未落实,黛玉也是忧心忡忡,晚上做梦,梦见贾雨村把她介绍给了继母的亲戚,续弦的。黛玉又惊又急,跪着求老太太:“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续弦”之事,让黛玉说出“南边是死也不去的!”这句话也让作者心心念念着“南”边。黛玉与探春说,闻到木樨香了。探春笑说:“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想到自身的不自由不自在,以致想到了“李后主”。到紫鹃伺候吃饭时,黛玉说:“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脏,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看似黛玉对给别人带来麻烦心里不安,在作者深层的意识里,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心灵在漂泊。看到黛玉食欲不振的样子,雪雁说:“‘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紫鹃是黛玉的贴心人,但黛玉心里的乡愁,还是南边带来的雪雁清楚。黛玉吃了南来的菜,心里也舒畅了些。后来,黛玉主动提出:“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得到了“南菜”抚慰,黛玉露出少有的柔情。
黛玉怀念起南边的植物、南边的季节,故乡的美食,哪怕是手工制作的腌菜,也是人间至美味。提及家乡菜,勾起了太多的相思,包括凤姐。晚上凤姐要吃粥,告诉她们:“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说到这里,平儿说水月庵的师父也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南边的腌菜成了珍品,激活了大家的味蕾,那是满满的思念!也有思乡心切的,妙玉夜里打坐,走火入魔,看到强徒要劫走她,妙玉说:“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大夫)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可怜妙玉刚烈的性子。
身在京都,并没有入乡随俗,办事都要按照“南边的规矩”。宝玉娶宝钗的晚上,凤姐说:“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南边规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我传了家内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宝玉看到雪雁想:“是了,雪雁原是他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仍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来。”身在北方,不忘故乡的风俗情礼。贾政丁忧在家,“便是贾政见宝玉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贾赦不知几时遇赦,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贾琏来商议。”宝玉知道黛玉已死后,“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死了,都要魂归故里。
作者为什么有这些思乡情结?第一百〇六回里贾府被抄后,有亲友来看望贾政,谈到抄家之因,有人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不得——你是不爱钱的,——那外头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隄防些。如今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来”,这句话是真话假说,贾政被抄家的直接原因就是“主上疑心”,疑心到什么程度,看看书中描述的抄家“队伍”:赶上贾政刚回家,正高兴摆席请人。赖大来回:“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车来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另有“不多一回,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还有“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有锦衣府,有番役,有军人。有规模,有声势。所以作者在第一百二十回里谈到宝玉出家,写到:“与其作了官,倘或命运不好,犯了事坏家败产,那时倒不好了。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做官的不仅做官,还要担心“坏家败产”,对清朝君王“莫须有”地抄家,不忿。
写到这里,必须要回到作者身上来,他是清朝老宰相张英的第五个儿子张廷瑑(1681-1764),出生于京城,十几岁回家乡桐城,身体原因,断断续续地攻学,康熙五十二年与三哥张廷璐同科中举,雍正元年中进士,雍正三年正式做官,乾隆十一年辞官归里。体弱多病断续读书与宝玉雷同,四十多岁才离家做官,他对家庭生活经历感受颇深。为何辞官?有多重因素:一是刘统勋奏宰相家族在朝廷“占了半部缙绅”,戳到了主上的心病;二是面对日益不信任和他们的暗中排挤和防备,心中不快,感到无趣无意义;三是他的家庭氛围是和谐快乐的,互相尊重的,他却要“低人一等”。过年祭祖,皇上客气发给他家春祭的恩赏,在他们祭自己的祖宗之前要在正殿上祭“神主”,全族里的男性公民参祭,“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祭酒,礼毕,乐止,退出。”至于“神主”是谁?作者用“却看不真切”。也就无从妄拟。
作者是通透的人,看到家族里的人被主上戒备的情形,再相处下去,于人于己有害无利,不如退出,加上身体状况不佳,趁机逃脱“樊笼”。据历史实例来看,决定是理智的,更是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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