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用欣赏的眼睛去看身边事物时,眼熟的一草一花,一木一石,都鲜活了起来,它们不再与己无关,而是带上了温度和情感,具备了异样的生命,勾引你靠近它,关心它。 《红楼梦》作者有此神功,让我们享受美,同时又发现了美,生出了美意。苍茫大地上的一株草,他命名“绛珠”,经过“神瑛侍者”的精心侍奉,得成人形,作者运用的不止此一个神话,一块无声的石头,经过女娲的手,就可补天,成了“天才之石”。 一树杏花,因生病错过花期,自叹“辜负”了,想到杏树的“子落枝空”,联想到人的“红颜似槁”。大荒山一块被镌刻着字的石头,安置在青埂峰下,有了石头与人对话的故事。在有心人的眼里,一事一物都具有人的灵性、人的思想,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 视物及人,并非我们多情,也不是作者矫情,而是作者对人和事的深情,他通过细心地观察和娴熟透彻地把控,才有了生花之笔,把生活里司空见惯的小事都能写得滴水不漏,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读起来津津有味欲罢不能。就述一下“宝钗戏彩蝶”的那点事儿。 芒种节,宝钗本打算找黛玉玩;发现宝玉已先往黛玉那里,不想做“电灯泡”,改变了行动路线;想着找姊妹玩,却被“一双玉色蝴蝶”打断了计划;意欲追彩蝶玩,不料,她被蝶“玩”了,追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本不想玩了,又被蝶引到的滴翠亭里边人语声所吸引,驻足细听。到这里我们看出,本是生活中很不起眼的小事件,小时候都经历过的,但在作者的笔下就“曲径通幽”,让读者的心思跟着荡漾。回到作者那里,先交代好发生故事的必备条件:“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说话的人离岸边有点距离,听不到宝钗的脚步声和“细细”的娇喘,又因四面有纸窗隔开,里边的人看不到外面,自我感觉安全,宝钗有了机会。 亭子内是红玉和坠儿的对话。红玉对贾芸有点意思,知道贾芸捡了她的手帕,羞于直接接触贾芸,她托坠儿来“试探”。坠儿从贾芸那里要到了手帕,她递给红玉时,要她确认一下真伪,红玉一口咬定是“真的”,其实是假的,那是贾芸的。坠儿不忘信守对贾芸的承诺,向红玉索要谢礼,双份的,一份理直气壮地为自己,一份替贾芸的。她的那份是天经地义的小费,红玉不耍赖,但贾芸那份,红玉有点迟疑:“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坠儿坚持“若没谢的,不许我给呢”。这个信号释放得漂亮,让红玉春心蠢动了一下,达到了预期。红玉说:“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坠儿说:“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说到这里,红玉有点不好意思,突然警觉起来,说:“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红玉反应过来的思路,很有道理,她要寻找安全之策——打开槅扇说亮话。她开了槅子,可考验了宝钗,一向沉稳内敛的宝钗,脑子转得飞快,完美地做了回戏精。为了避免大家面面相对的尴尬,消除顾忌和阴影,得撇清与“偷听”无关,先要做出刚到这里的时间点,掐准,她们刚推窗,“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宝钗看到她们,反问她们:“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本来宝钗的从天而降,就让她们蒙了,这一先下手为强,更让她们措手不及,坠儿只好实说,没见过林姑娘。宝钗又继续“演”:“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为了使剧情完整,宝钗“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了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宝钗无意“中奖”——知道了红玉和贾芸之间的“地下活动”,无知的坠儿成了信使。对于这件“见不得人”的事,红玉要求坠儿发毒誓不泄露,要是宝钗戳穿内情或不掩盖自己已知,红玉肯定会对她避嫌或猜忌,甚至记恨,总之形势对宝钗十分不利,已知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收获的不是“惊喜”,而是危险。那种进退两难的处境,宝钗果断地演戏,演得精准。首先制造时间假象,形成“往前赶”的姿态,暗示刚到的;再来先发制人,向她们要“林姑娘”,说她们“藏了”,成功转移她们的注意力;然后说出“林姑娘刚在这里弄水”,交代了活灵活现的“人物、事件”,情景配套,并伪装好不信任她们的样子,“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宝钗不惜多走几步路,进到亭子里,“戏份”足,演得到位;最后不忘自圆其说“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黛玉妥妥地做回宝钗的隐形配角,还挨咒了。当然,这些黛玉都不会知道的。 宝钗走后,红玉肯定要恐慌,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着急起来,其实,红玉假想的“宝姑娘”是真听到了,真认为的“林姑娘”是假听到了;就像红玉拿到了坠儿给她的手帕,她说“真的”是假,说“假的”是真。寻常一件事,都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作者构思精巧,宝钗“偶遇”这件事,也是作者的创作艺术,比直白地叙述精彩有趣。 不得不佩服的是,作者把这件小事描述得细腻,缜密,整个事件很严谨,无法质疑。《红楼梦》魅力巨大,不愧是影响我们、影响人类的经典作品。作者取材真实生活,塑造艺术的真实。年幼时,看到父母对我们说话只会用“哄”,讨厌他们的撒谎,其时幼稚不知世道之艰,生活之苦,以为他们为我们创造的条件都是轻而易举得来的,应当的,哪里懂得他们的付出和努力,以及要面对种种恶劣环境的不易,必须说违心的话。 世事难料,宝钗这样忠厚本分的人,都要“演戏”以成全他人,挽救自己,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的充盈,需要艺术来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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