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有度 摄魄勾魂

乡愁

张弛有度 摄魄勾魂

——简话《红楼梦》的构思和着笔

《红楼梦》让人销魂，不是被动的，而是你不得不丢魂。她的丰满内涵，哪一个方面都能撩拨到你的神经，等你拣出这个，未理明白又生怕丢了那个，迫不及待地要了解清晰，心猿意马手慌脚乱，留下失魂落魄的你。

细细读来有迹可循。作者为《红楼梦》设计了一座“城”，围城的是——一僧一道、空空道人、甄士隐、贾雨村，还有焦大，他们关联和注视着“城里人”的生活百态，前途命运。

一僧一道是门神，引路人，他俩携“无材补天的石头”入凡尘，带他开启尘世新生活，为了凸显石头的生命意义和价值，和尚除了把他“变身”成美玉，还镌刻了字，显示与众不同。因为有特点，所以吸引到空空道人，空空道人做了一件好事，把石头上的字“从头至尾抄录回来”，《石头记》改为《情僧录》，又有“披阅”整理的曹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

结尾时，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各自云游而去。”手法上善始善终，二仙人在一百二十回的篇幅里，仅出现在开头和结尾，他俩既启动了宝玉的人生，也安排好他的归宿。人世的轮回，有定数。

空空道人是将故事从“仙家”转手到人间的创作者，第一百二十回“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他找到了贾雨村，贾雨村“亲见尽知”，又推给了曹雪芹——《红楼梦》传播者。

甄士隐是乡宦，清高读书人，时运不济飞来横祸，家道败落寄岳父篱下。委实存得住身体安放不下受屈的灵魂，出家了。解脱了自己，看淡了人生，与世无争。

与甄士隐要好的苦读寒窗的贾雨村，受到甄士隐的接济、资助，得以考中进士，踏上仕途，他的官道不平坦，与贾府的起落相对应。第一次罢官，成了黛玉的师傅；求托贾政得起用，断了“葫芦案”。后来，他成了贾府的常客与贾政贾赦清谈，有时也要面见宝玉，进行学识交流和指导。贾雨村总在读者快要忘记他时，冒一个泡，看不到他现身，但对贾府的影响一直在，神出鬼没。他的出场牵连着贾府（人）的命运，宝玉讨厌跟他谈学问，恼怼湘云，现场表现不出色，被贾政骂；他打着官府的幌子，野蛮地诈取了石呆子的扇子，贾琏挨打；听说他降级，贾琏要避着他，没打听出结果，却又“升了”。“巧遇”甄士隐，劝他“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正风光的贾雨村没有用心去听，贾府被抄时，见贾府势去，怕连累，“狠狠的踢了一脚”。万万没想到，接着他自己“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为民”。

贾雨村从“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中待时飞”的豪情万丈，到“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的万念俱灰，反倒踏实安定了。他是无数浮沉宦海的代表，共同的轨迹，心路历程与作者吻合——活在现世里，又能跳到世外。

焦大是忠诚的守护神。在贾府兴盛时，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比谁都考虑得长远。劝告多次无效后，他绝望地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中间只有凤姐带敌意地提过他，他“隐身”了，直到抄家那天，焦大“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贤良忠臣的痛心疾首，声嘶力竭已无济于事。年迈的他尚拥一腔热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一位武将的忠烈，纵有匹夫之勇，能奈若何。

所提的这些仙也好，人也罢，要么前呼后应，要么点睛、贯穿故事始终，他们是“烟火之外”的高人，又瓜葛着芸芸众生的普通生活，担负了铺陈全书内容和节奏的使命。

这是《红楼梦》的大体框架，几百个人物的作品只几个人执纲，一定很空洞乏味？非也。大家反而越读越有趣，为何？作者用细腻的语言把生活中观察到的细致地写了进来，将人们熟悉的生活回放，常用神来之笔艺术性再现，叫人不禁慨叹：身边的故事，太生动了！

且略谈几例。

家庭生活里说笑不可少。贾母喜热闹爱搞笑，她出银子给宝钗过十五岁生日，唱戏是生日一大要素，点戏时，贾母叫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宝钗生日，老太太高兴地出银子为她过生日，薛姨妈姊妹俩更开心，贾母一句故意作态的打趣，她们不会介意，反倒活跃了气氛。

丫头们之间也是笑语连连。宝玉被贾政送进了学堂，放学后迫不及待地赶到黛玉那里，正和黛玉聊天传来了秋纹和紫鹃对话。“只听秋纹道：‘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帐丫头！’”主仆之间关系融洽。以前不上学宝玉与她们相伴左右，宝玉突然上学了有点失落，白天宝玉在学堂，晚上回来就急着找回去说说话，紫鹃虽戏语说“想”，又是实话。

人多，性情不一，各人有各样的想法、活法。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赵姨娘要去吊丧，为她的丫头开口向黛玉的丫头雪雁借衣，事后雪雁把这事告诉了紫鹃：“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房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

赵姨娘出面借衣不利。雪雁狡猾着呢，她认为办丧事是“不洁”之所，所以小吉祥儿不穿自己的，特意借她的；核心是“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赵姨娘平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她就可以“没有人情”；但她不直接说自己不借，而是说她的东西一把上交黛玉那里，又由紫鹃保管，要拿出来得层层上报，黛玉又在生病，太费事，不能叫你久等找别人吧！小丫头人小鬼大。

贾府里鬼灵精的丫头多着呢。府里的公子小姐分房头住，吃饭在一个大食堂，由厨师配餐，也可另出钱加菜。这天迎春的丫头司棋，叫小丫头莲花儿去厨房要一碗“炖的嫩嫩的”鸡蛋，柳家的抱怨今年鸡蛋短缺，“改日吃罢”，莲花儿不信，还翻旧账，“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她真动手翻出了十来个鸡蛋，说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被骂的柳家的很生气，数落了一大些市场行情的艰难，底层做事人的不易，“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

纯粹锅碗瓢盆的生活。莲花儿不知世事，嘴也不饶人，作为底层工作者的难处，又有谁知？“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这句话真被柳家的说到了。

不做和尚头不冷，有多少人能懂。老太太生日凤姐被她婆婆当众出丑，鸳鸯替她说话：“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

如果说“炖鸡蛋”事件是莲花儿不懂事，不能善解人意，邢夫人耻凤姐是鸡蛋里寻骨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做饭、食材有叙述，作者对动作细节的描写也是独具一格。第九十回紫鹃问黛玉可喝水，“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一个病危之人喝水神态速写，跃然纸上；主仆之间的默契一目了然，作者对紫鹃饱含敬意。

这些是聚焦下的动作，还有暗地里的小动作。元妃省亲，商议决定建造大观园，贾蔷和贾蓉到凤姐这里议事。贾蔷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谅了打谅，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

贾蔷依仗贾珍的关系谋了一份事，贾琏对贾蔷行事能力持疑，贾蓉适时地“拉了凤姐的衣襟”——求助的信号。凤姐开口的话就是铁板钉钉，贾琏不敢否决，贾蓉的举动很明智、及时。

日常的细节，也不疏漏。因有人请贾政赏桂花，贾政兴起要带上宝玉去作诗。早起才得到的通知：老爷有请。王夫人叫小丫头传话：“你们快飞跑告诉他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时间紧迫。“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慑于贾政的威严，对他的话非常重视。毫无准备，丫头、婆子、小厮惊慌失措的，边做事边穿衣，一幅忙乱中衣衫不整的画面。

来点走心的。凤姐在大观园遇到秦氏“幽魂”，吓得“浑身汗如雨下”“毛发悚然”，回到家中，“贾琏已回来了，只是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贾琏懂得察言观色机灵乖觉。

贾雨村执行公务途中在庙里遇到甄士隐，交谈后转身离开，后进的跟从来说：刚才的庙起火烧了。贾雨村派他马上回去查看甄士隐的安危，回到家中，“歇了一夜，将道上遇见甄士隐的事告诉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没良心！’说着，掉下泪来。”奉命查看庙着火的人回来，禀报情况，“雨村听毕，心下明白，知士隐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了出去。回到房中，并没提起士隐火化之言，恐他妇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说并无形迹，必是他先走了。”贾雨村的夫人是甄士隐家的丫头，听到前主的不幸伤感，情理之中。报喜不报忧，免得夫人心生伤悲，贾雨村的细心、体贴。

晴雯被赶出贾府后，回到了原住处，生病只一个人在家，宝玉偷偷地去看她，她如得了救星，叫宝玉倒茶给她喝，“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老百姓家与贾府生活上的天壤之别，喝茶没有专门的茶盅，就共用吃饭的碗，很讲究的可爱的宝玉，拿着“油膻之气”的碗，反复过水去味。

可知作者对气味敏感。第八十回夏金桂闲着无事找香菱的茬，说菱角花没有香味，也不配有。香菱说：“不独菱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作者善于发现美，潜心生活，享受自然之芬芳，我们眼里没有留意过的植物，在他的“静心”世界里，都能得到“心神爽快的清香”。佩服作者的心境纯净，素情雅意，高洁！

《红楼梦》作者笔下的生活故事，构思里有强大张力，结构上，心有猛虎；着笔时，细嗅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