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嚼古人言 古人怎么生活怎么说话,无法知晓,只有在存留的文字里慢读,猜想,咀嚼,若遇乡音则溢涌出浓浓的意趣。北方人说“你瞅啥”,对答“瞅你咋地”,一来一往里乡情拉近了心的距离。 南方不是这架势,沉稳客气少不了,得有文雅的范儿。几百年前的《红楼梦》作者用家乡话完成长篇巨著,回放,时时撩动乡愁。 语言在于表达,在乎说,从“说”开始。 朝夕相处的主仆聊天平淡无奇,但湘云这对主仆聊得有看头。翠缕见到楼子花,问湘云“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湘云说:“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第一个“说”是湘云对翠缕的“要求”,第二个“说话”是“语言表达”,第三个“说”是“讲话”,最后一个“答言”等同于“说”,“回答”的意思;第一个“好”读第四声,喜欢、爱好,第二个“好”读第三声,容易的意思。 湘云做客贾府,见到袭人后她们心里话奇多,夸宝钗的好说黛玉的短板,宝玉在旁说:“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第一个“说”是“断定”,第二个“说话”是“沟通”。若某人爱挑剔,磨牙嚼齿的,定性为“难说话的人”。 宝钗曾劝宝玉上进,宝玉很反感不等宝钗说完就走了,宝钗“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一个词“难堪”可概括,桐城话就是这样“啰嗦”,可读起来比难堪多了点失落、无奈的情感。 宝玉挨打后,袭人被王夫人叫去问起他的饮食,袭人直说吃厌了“糖腌的玫瑰卤子”,王夫人说:“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否定表肯定,实意是“你该早来和我说”。桐城话里有“嗯不该早来跟额港,粥才盛搁猪食盆里之”。 鸳鸯和凤姐合计要捉弄刘姥姥,李纨说:“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说”,骂的意思。宝玉梦游于一家花园,听到丫鬟们说:“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忙来赔笑……”这“说”意是“招呼”。 生日夜宴尽情豪饮,宝玉意犹未尽,想在第天晚上还袭人她们的席,袭人说:“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说话”意为:批评、抗议。 尤二姐从兴儿那里打探贾府的事,提到凤姐,兴儿说:“二爷原有两个(丫鬟),谁知他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别人虽不好说”的“说”是“评论、指责”的意思。桐城话:赖是她嘎里的事,旁人不好港。 宝玉时时刻刻对黛玉牵肠挂肚,这天去看她说了一句:“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回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可是你没的说了”,桐城话:可是嗯没有话港找话港。生性敏感不愿表露真性的黛玉冲(第四声)了宝玉。 袭人一句话里连用四个不同意义的“好”,一字(词)负多意,桐城话的一大特色。 宝玉挨打时,贾母颤巍巍地赶到,对贾政说:“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这话不像”,贾母当时很生气很伤心,话说得重,不像以往母子间的语气。 贾母带刘姥姥到宝钗的蘅芜苑,屋子里没有陈设跟雪洞一般,贾母怪凤姐没做周到,薛姨妈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说:“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看着不像”,看到贾府没有陈设的屋子与贾府的声名不匹配,会让外人感到冷清和失望。 宝玉生日夜宴至深夜,袭人宝玉还要留大家多坐,李纨宝钗说:“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这里的“不像”是贾府有规定不能晚睡,他们破例闹到这样深夜,自觉不好意思。相当于桐城话的“不昂呛”。 桐城话有时把一个词的意思用一句话来阐述;也有需要一句或几句才能表达清楚的,又一个词带过。 在酒席上有“筛酒”之说,筛酒不同于斟酒,斟酒比较正式含敬意成分多,筛酒是一桌子有酒的杯子都加上酒,不必争较先后、多少。现在说筛酒的不多了,因为年轻人连筛子都不认识,也不知道用筛子时东西是如何“筛”出来的。 藕官在大观园烧纸(冥纸),被宝玉解救,宝玉欲问个究竟,她说:“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背人,避开第三人。 宝玉被薛蟠以贾政之名诓去喝酒,黛玉信以为真,晚饭后急忙去怡红院,“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桐城话里“名色”与“名堂”常常等意代换,如好港歹港都不听,嗯是么名色(名堂)! 听说贾政要回来了,宝玉着急贾政要检查作业——看书和练字,任务未完成,袭人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大概看得过去,等于桐城话“胡得掉差事”。 《红楼梦》里人物都是语言大师,凤姐是投机型先锋。宝钗十五岁生日,贾母要出钱给宝钗过,凤姐说了一大段拒绝贾母赞助的话,贾母说:“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邦邦的。”凤姐说:“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强嘴”,狡辩或驳回对方的话。贾母提到了凤姐的婆婆邢夫人,凤姐顺势说她婆婆也疼爱宝玉,她受冷落,很憋屈。凤姐自贬自怜的说法,巧妙地利用她婆婆疼宝玉讨好贾母,既抬高宝玉也抬了她婆婆,顺带撒了个小娇。一句话,面面关顾到。 宝玉的奶妈输了钱找袭人出气,宝玉说:“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桐城话里的“算账”,不只钱财上的结算,还有纠葛的事,也有人想找人谈白开玩笑说成“找人算账”。“上在他帐上”,指乱找发泄对象,俗语“红萝卜上蜡烛账”。 几近流失的语言。宝玉生日那天掌灯时林之孝家的带人查上夜,警告他们:“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放倒头,躺下睡觉的粗俗说法。睡眠好的人“倒头就困戳之”。倒头,对不少人还是很熟悉的,我们的丧葬文化里人死后要煮两个不熟透的鸡蛋,作“倒头蛋”,仪式感。为什么不煮熟透?可能人死成了鬼,不熟也照样吃,也可能是留给活人再加热消毒的机会,活人吃。先贤陈所巨文章里写过,他的小伙伴偷吃了倒头蛋,那时实在太饿,鸡蛋是奢侈食物,害得几个妇女惊恐万分,狂想是“死人显灵吃了”。桐城人把“死”也说成“倒之头”。放倒,带有粗暴的倾向,一棵砍不倒的大树,几个人拉大锯锯倒,叫“大树放倒了”;某人功夫了得,一两个人沾不了身,几个人一起围攻,把他打倒在地,叫“放倒”。放倒头,有用力、粗鲁的意味。 古人读数也很特别。小管家俞禄报告贾珍丧事用费:“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除给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零十两。昨日两处买卖人俱来催讨,小的特来讨爷的示下。”他们读“一千一百十两”,这里省了“一”;后一个“六百零十两”,百位和十位间补了个“零”,不知他们是不是将这“十两”算作零头的。买卖东西时,听人说“把零头的抹掉”,一直以为个位上数是零头的。 乡音伴人一生,源远流长。桐城话,想爱,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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