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内心 大千世界,人各有格。世人共奉的《红楼梦》实力经典,故读起来需要慢品细嚼,以前谈过人物性格,显而易见的外在表象,在于识别,造诣高深的作者会将笔触直抵人物内心。 宝玉与贾兰在龙门口分手,自此无音信,王夫人痛不欲生,满怀歉意地对薛姨妈说:“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心地善良的王夫人面对儿子“丢人”的事实,诚恳地站在亲家的角度,道歉、自责。家庭遭受突如其来的变故,心里纵是风起云涌,薛姨妈仍淡定从容地回道:“这是自己一定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 人生被命运撞了一下腰,王夫人悲伤、沮丧、懊恼,而同命相连的薛姨妈则坚定地选择“迎难而上”,是她们那一代人的坚忍和勇毅,也是几千年中国劳动妇女的品格。没有被现实压弯腰的又有怎样的灵魂? 作者没有直接抒发,而是在故事里多用精雕细琢的语言体现出来,由读者揣摩蕴味。先说贾氏四姐妹。 元春被选入宫,住进皇宫的人,在常人眼里是“人间嫦娥”,何等荣耀和幸福!事实上,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有个省亲假“回娘家”,却是太监、宫女不离左右,父女不能“面对面”,贾政自觉地以“臣”相待;祖孙、母女相聚一场,“纵有千种风情”,只是“无语凝噎”;亲人相见的时长,也已精确定制。其中况味,岂是元妃一句“当日既送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能道尽!找不到生活的乐趣,长年郁郁寡欢地活着,英年早逝。 迎春是贾赦的妾所生,其母逝由贾母带在身边随姊妹、丫鬟长大。祖母带着住在叔叔这里,不孤单,但她骨子里并没有融入大家庭的激情,不爱说话,还嫌湘云话多。“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湘云,比她的遭遇更差,又受虐待,但湘云从没有把忧伤写在脸上痛苦挂在嘴里,她偷偷地把“心事”吐了之后,依然是风风火火热血澎湃的“少年”。 迎春的话变得多起来,是在被贾赦定亲与孙绍祖成家后,她带着美好的愿望,以为在孙家象在贾母身边一样安稳地生活,现实是她被丈夫“虐了几千遍”,孙绍祖说:贾赦拿了他“五千两银子”,迎春是他买的;他理出自己比迎春辈分高,娶迎春他“卖了一辈”……总之,她受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折磨,生命尊严被刺痛被激发,她一次次回娘家一次次诉不完的苦。贾府最落难时,她回来还是不停地哭诉,惹贾母都厌烦嫌弃了。她心冷了,绝望,没有等到替她说话、保护她的人,包括她亲父。悲凉。 不爱说话的人并非无语言能力和表达欲望,他们的语言反而更犀利,一出口石破天惊。迎春奶妈被查出赌博大头之一,掌握迎春“佛性”拿她首饰去当了做本钱;她奶嫂反咬一口,他们贴钱给迎春用了。探春愤愤不平地帮迎春讨公道,维护应有的权益和声誉,迎春却无动于衷,一点不配合。 黛玉说:“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一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 迎春答:“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她的无争意识取自社会负能量。 探春是贾政的妾赵姨娘所养,也是贾母带在身边,她不自卑也不傲娇,坚持以一棵树的姿态认真长大,保持着“做自己”。她接手凤姐事务,不因赵姨娘是“亲妈”而“开后门”;她攒下零花钱,需要宝玉给她代买工艺品,不因赵姨娘的“眼红”而放弃自己的喜好和追求;她敢于当凤姐的面扇了她大妈妈陪房的耳光,只因为了自尊。 她的人生就是这样清朗,透亮,棱角分明。她嫁与同乡,但远在海疆工作,与惜春难得的见一面,“看见惜春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探春的结局是“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借用今语:越努力越幸运。 惜春是贾敬的小女儿,其父虔心炼丹修道,无瑕顾她,哥嫂贾珍夫妇更是把她当作“有若无”,一切由她自主,也由“命”定。因此惜春自爱自怜有点孤僻,跟她嫂子吵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她把自己与周围环境隔离,偏执地放大“自我”。 周瑞家的送花,她出场的开口语:“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贾府败落后,她死心塌地地要出家,王夫人和尤氏允许她带发在栊翠庵修行,如愿以偿。应了老古话: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另一个要说的是黛玉——贾母唯一女儿的女儿,她母亲去世,贾母接她来第一次进贾府,贾赦叫人传话:“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暗示黛玉遇事“意见保留”,学会遮着掩着。灵气十足的黛玉能做到吗? 同样寄居在贾府的宝钗要送她燕窝,她们少有地推心置腹,黛玉说:“……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话里有话,黛玉的愁和悲。在贾府她找不到站位,角色的不确定性、生存环境的复杂性,安全感、归属感,都是她不得不考虑和面对的问题。临终前她说:“宝玉,宝玉,你好……”将失意悲苦的人生浓缩成几个字,是只对宝玉哀伤、叹息吗?恐怕还有她自己…… 塑造出这些女性形象,仅为关注和惋惜她们是侯门千金?从她们身上作者看到了昂扬向上的力量,她们勇敢地发出真实的心声——自发地觉醒——与现实社会与命运抗争,这是促进人类社会发展的不竭推动力。作者在悲叹她们人生的同时,也惊羡她们可以恣意地敢想敢说敢做,展现让人耳目一新的生命力和爆发力,又给予了作者力量和光亮。 书中人物性别比例失衡,但男性也有一席之地。贾政兢兢业业做官,没有明写政绩,虽有大大小小的“浮沉”,不能磨灭他心存“梦想”。巧姐将定乡村亲事要他这个小爹爹(爷爷)做主时,他说:“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报耳。”游览大观园看到一合意之处,他脱口而出:“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既有尽忠报国的赤诚情怀,也紧揣小浪漫在心底。有浪漫情怀的人,又是完美主义者。 贾府轰轰烈烈时,贾琏是个惹是生非的花花公子,历家道式微、其父被革职发配“台站效力”、凤姐病故,偏他父亲在外又发重病,他要去照顾,归期不定。临行前,他将巧姐托付给王夫人,王夫人推辞说:“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么。”贾琏说:“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儿的打死了。没什么说的,总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随即跪求王夫人。他深知后妈邢夫人不靠谱。 家事商讨中,贾琏劝王夫人别管惜春出家的事:一惜春是东府的;二惜春无父母,哥哥不在家,跟她嫂子不合;三惜春真的为要出家寻了死,王夫人难以担责。王夫人默认了贾琏的意见。 这位有名的侯门公子哥儿,终于成长为成熟稳重的大叔,是贾府也是社会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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