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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深处的时间之歌
——写在观看李成〈寒林平野图〉之后
第一部
一
画面一展开—— 是一种寂静的辽阔。
两株松, 并肩而立, 笔直、沉默, 松针像一束束被风收紧的呼吸。
旁边几株小树 轻轻倚着, 把画面无形分成 三段清淡的天地。
下方—— 低岸、寒坡, 冬天封住的河 像一条沉睡的线。
如此简单, 甚至有些粗率的布局, 却奇异地 把我牢牢吸住。
仿佛在很久以前, 我真的见过它们。
二
我曾在山上看到过这样的松树—— 风像经书一样 从树冠间翻过。
在这幅画里, 它们更像人: 古老的智者, 或画家自身的影子 一分为二, 站在山坡上, 回望过去, 也望向未来的我们。
我想起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那悲凉, 也是一种站立的尊严。
三
这两株树如此苍老—— 松针是老人的白发, 树皮是多节的手杖, 身躯弯曲却不屈服。
它们像老子, 像孔子, 像那些在时间深处 走得最远的灵魂。
“蟹爪枝”的劲利, 枝干的曲折, 在我眼里 是思想的骨骼, 是心灵的结构。
若它们真是贤者的化身, 此刻必在河岸边 轻声低语: “逝者如斯夫。”
四
看画面的上半部—— 墨枝交错, 撑起一片幽深的天空, 近得清晰, 远得缥缈。
王诜说: “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
我仿佛听到 古老的天气, 看到时间最初的光—— 像宇宙诞生后 一路飘来的微弱星辉。
而下方那平瘠的河岸, 是古人的土地, 是《诗经》的时代, 是文明初学说话的地方。
五
别人看李成, 赞叹松针的细密, 枝条的弹性, 技法的超越时代。
我却总能看到 树里的人, 画外的心。
我看到画家 在两个世界之间 打开一扇门;
看到人类的灵魂 安静栖息在 树的姿态里;
看到天与地 宏大而不压迫, 冷寂却不绝望。
那里有 让心自由的空间, 让想象延展的距离, 让灵魂安顿的清凉。
一种返璞归真, 一种极简而古老的美, 悄悄回到 我们的胸中。
第二部
一
一幅小小画轴, 一场淡淡寒冬。
两株松 像从心里吐出的 两声长叹, 向上生长。
脚下是冻结的河, 低低的岸, 静得像敲不响的钟。
头顶是墨枝撑开的天空—— 黑, 却不沉, 仿佛世界暂停 等待我们聆听。
这里的美 不是丰盛, 而是节奏: 竖起的树干, 一条横向的冬。
构图简到极致, 却像记忆一样 不可更改。
二
李成作画, 像在珍惜墨—— 不是涂抹, 而是点燃。
松针紧密成字, 枝条弯成蟹爪, 弧度里藏着 百年的风声。
这是北宋的骨骼—— 寒清、疏朗, 又带着“看山亦看魂”的 深度。
三
寒林与平野, 淡烟与远天—— 都像心里那些旧诗 重新亮起。
“平林漠漠烟如织, 寒山一带伤心碧。”
或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画中的两株松, 便成了两位贤者, 两段记忆, 也是站在时间之边 我们的影子。
四
宋画从不只画“景物”。 宋画画的是: 人在天地间 如何站立。
画中无一人—— 因此, 人处处在场。
空岸、 冰河、 天光, 都在邀请观者 走进去, 站在那个 未被画出的地方。
成为那棵树, 成为见证者, 成为寂静。
因此千年之后, 画轴仍会在我们心里打开—— 变成一个 既清又暖的小房间, 一个可以让灵魂坐下来的 空间。
五
水墨与油彩 说着不同语言, 却在谈到“灵魂”时 悄悄重叠。
想想梵高: 燃烧的柏树, 旋转的天空, 向日葵把悲伤点亮。
他的树是火, 李成的松是骨。
一个喊, 一个轻声说。
但两者都把自然 变成心的容器——
把秘密寄托在枝叶, 把渴望交给光影, 把生命的重量 交给一棵树 去承担。
六
在贝多芬 第七、第九的慢板里, 世界是一步步、 层层 向前推进的。
一种穿越时间的 深沉行走。
李成亦然—— 无声, 却深长:
淡墨天空是长久的低音, 竖立松干是持续的和声, 远处烟霭 是永不落下的和弦。
这是 “古人与来者之间” 的感觉—— 陈子昂懂, 贝多芬懂, 松树也懂。
那是微微发痛的甜美, 是在古老事物里 认出自己的 一瞬光亮。
冬天的平野, 几株深墨的松, 一段跨越千年的呼吸—— 都在说:
这里,时间长得像一声沉思。 这里,松树记得我们。
第三部 评论附记:
一 — 画面与笔法 李成《寒林平野图》乍看简单,却在极少的元素中完成极大的空间。两株错位并立的松树构成画面主轴,小树作为陪衬,使视觉节奏如诗句般开合。上方的天空以淡墨留白构出时间与空气的纵深,下方的河岸以稀疏线条完成“冬之静默”。 “攒针法”的松针、“蟹爪枝”的树骨,皆以书法之力画自然之形,成为后来李郭画派千年不衰的符号。 整体氛围是“冬日的清寂”,却带一种隐秘的甜美: 空寂但不死寂,稀薄却不枯槁。 这是宋画最难得的境界。
二 — 风格与历史地位
李成与范宽、关同并称北宋三大家,是平远山水的开创者。他的创新包括:惜墨如金、大面积留白、淡墨营造虚远空间,以及极具辨识度的树法。 《寒林平野图》是寒林平远图式的典范,用极少笔墨构出“千里江山”的深度,为后世山水确立了“以简驭繁”“以虚托实”的核心美学。
三 — 诗意结构
此画与唐宋诗深度同构:
- 平林、淡烟 → 李白
- 孤松站立 → 陈子昂
- 冰封的流水 → 孔子“逝者如斯”
- 空远、微光 → 王维、苏轼的“诗中有画”
不是题材像诗,而是精神像诗。
四 — 人类精神的象征
画中无人,却使“人”无处不在。观者自然把自己安放在松树的姿态中:坚忍、孤独、清醒、谦卑。这种精神即便隔千年,仍能触动现代人——它是一面镜子,照见人心深处的静寂与辽阔。
五 — 中西绘画:以物寄志的同与异
梵高的柏树与李成的松,同属“灵魂的风景”。区别只在表达方式不同:
- 西方以炽烈的色彩与外放的力量表达
- 中国以内敛的笔墨与留白表达
然而目标一致: 让自然替人类的灵魂说话。
六 — 与音乐的时间共鸣
《寒林平野图》与贝多芬慢板的深度呼应,都在构筑一种“时间的状态”: - 松干如长音柱石
- 淡墨天空如低音弦乐
- 细枝如缓慢推进的音符
它让观者仿佛站在古人与来者之间,感受自身在时间里的微光与重量。 因此,这幅画不仅是一幅冬景山水,更是一部关于人类存在的视觉交响曲。
附:
吴砺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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