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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在渡口前守望
——读关仝《山溪待渡图》
第一部
一
最先落入眼中的 是绢色—— 那种黄黑的微光, 像时间沉在空气里, 让墨色的呼吸 变得比记忆还要浓。
整幅画 像老物件一样在呼吸—— 安静, 却深沉。
我忽然想到范宽。 他让山直立顶住天空, 让峭壁把世界 分成三重静默的境界。 这里也是—— 画面竖直攀升, 天地被切成三段。
然而关仝的瀑布 完全不同。 它分成两股落下, 像天手从高处 缓缓降下一架古编钟; 只是来自宇宙深处的风 吹斜了绳索, 改变了节奏。 水声便成了钟声, 像寺院远处传来的敲击。
直到现在, 我仍听见—— 那不是水, 是坠落的乐音。
二
左边, 远山淡入空气, 在雾光中化薄成诗。 一切像未醒的梦, 带着冰色的遥远。
山脚下, 一块圆石蹲着—— 仿佛天生的石鼓, 与瀑布那边的编钟 遥遥相答。
这也许只是我在想象, 不是关仝的安排。 但谁能否认—— 自然本来就喜欢 悄悄地说隐喻?
三
山脚下, 一个赶着小驴的人 立在岸边呼唤摆渡。 小船贴水而停, 像困在“此刻” 与“下一刻”之间的心。
“待渡”不过一个题材, 但其中藏着百种心事:
旅途的孤艰, 归乡的惦记, 离别的风烟, 回家的轻叹, 看破尘世后的出走, 乃至静候知己的希望。
水是柔的。 山是硬的。 人在其间犹疑—— 像一声尚未落地的叹息。
四
关仝把重量 都压在右边—— 峰峦、林木、岩势、劲力; 左侧却放一块突兀巨石, 断开上方远山 与下方水脉, 让整幅画在稳固中 仍带着少年般的胆气。
这不是成熟, 这是初生的锋芒, 像一棵树 正在长出第一年的雄心。
远山渐明。 主峰拔地而起, 像一个侧身站立的巨人, 仿佛北方的守望者 转脸望向尘世的道路。
我甚至看到眼睑、 鼻梁、 嘴角 在石纹里隐隐浮起。 山顶的树丛 像它的发。
这是关仝的本意? 还是我千年之后的观看 把想象 织进了绢? 天知道。 但山静静地听我说。
五
关仝—— 生于长安尘土的画家。 范宽—— 由陕西风石雕成的巨树。 同一方土地, 两种声音。
范宽一定看过此画, 也一定在某个黄昏 感到它的年轻力量, 并带着这火种 走向宋代山水的峰顶。
一个像王勃—— 明亮、清俊, 在风烟尽头写诗。 一个像杜甫—— 胸中装着天地与忧患。
他们都是北方的骨, 都是墨的呼吸。
而那岸边的待渡者—— 这小小的背影—— 忽然让我看见 一场告别:
仿佛五津风烟里 挥手的少年; 仿佛唐诗最后的光 升起在山谷间。
过渡, 原来一直 都是心的事。
第二部
一
黄绢的微光 像时间沉在指尖。 墨色缓慢加深, 变成呼吸, 变成尚未成形的山川。
右侧巨崖拔起, 峭利如冬风。 瀑布的双股 在空中扭转、错身—— 仿佛古编钟 被风从天际敲亮。
此刻落下的 不是水, 而是声。
二
左侧世界柔软。 远山淡成雾句, 向外漂成 半记得、半遗忘的诗。
山脚的巨石 是天然石鼓; 瀑布的清响 在它的沉默前 变得更亮。
溪水推着时间滑过, 仿佛要写下 下一步的脚印。
而岸边的旅人 仍在抬声唤渡。 渡船未至, 他的心已先行漂浮。
三
“等待” 从来是许多门的名字:
远行、归来、 宦游、漂泊、 离别的尘, 未果的愿, 甚至想从尘世 跨向彼岸的一步。
渡口不只在水上, 也在心里。
曾站在两个岸之间的人, 都会在这小小背影里 再次出现。
四
关仝造山: 右边压以重量, 左边馈以空气。 巨石横亘其间, 像思想的停顿与再生。
这是青年画家的力, 不是老年的醒悟。 这是一座山 正在成为它自己。
远山渐亮。 主峰侧立, 如巨人守望尘路。
五
峭壁的轮廓里 隐隐有眼鼻眉口; 树丛成发—— 山因此有了人格。
在中国画里, 山从不是山。 是精神、伦理、 是诗与神明, 是心愿的形状。
山是存在—— 它正倾听。
六
关仝的火种, 范宽的森林—— 两人隔着年岁, 却呼吸同一缕北风。
关仝奠定了格局。 范宽将之推至巅峰。 一者如萌芽, 一者为山河。
他们都属于 墨的呼吸、 人与天地相遇 那条古老道路。
七
旅人等待, 山等待, 历史亦等待—— 都在这一个渡口前。
千年过去, 渡船未必曾真正靠岸, 因为它的意义 不在彼岸, 而在“渡口”——
在两个岸之间, 两个选择之间, 背后的生活 与未来的生活之间—— 那一瞬, 从未消失。
尾声
《山溪待渡图》 不仅是五代山水的遗作, 更是中国画史 真正的转折点。
它是情感的山水, 哲思的山水, 历史的山水, 也是诗意、宗教、 人与自然的 合奏之地。
就像那位等待渡口的旅人一样—— 这幅画也停驻在 历史的水岸边, 成为通往北宋宏大山水的 第一道渡口。
附:
吴砺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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